田字格孔雀六与白玫瑰卷一
孔雀六与白玫瑰(卷一) 田字格 1 父女的分离和母女间身体上的疏离持续了我整个童年少年时代和青春期。 我五岁那年爸爸死后,妈妈似乎再也没抱过我,但这显然不是事实,那张爬山的照片上,我苦着脸被她抱在胸前,她也苦着脸(笑是挤出来的)。 她看到我就想起我爸(我跟爸长得很像),所以在新的婚姻中生下全新的孩子——让她忘掉过去的是我妹妹。这也不是事实,当年继父和她无意于再要一个孩子,是外公外婆和院长坚持让她把孩子生下来以稳固第二段婚姻。当然,妹妹也是我盼来的,我洗澡时吃饭时搭积木时都想象有个妹妹(连洋娃娃都没有的孩子很孤独)。 吧嗒吧嗒的拖鞋声从水泥楼梯上响起,爸妈和妹妹要睡觉了,他们睡在主卧:雪白的墙壁上贴着一圈90年代女明星的海报(都是我报不出名字的摩登女郎),西式枣红色大床上方贴着一排插花艺术的图片(从挂历上裁下来的)。 我身旁沉睡着爷爷奶奶,干了一天活的他们呼呼睡去,第二天天没亮就爬起来去干农活,扎笤帚,掉烧酒,当瓦匠挣工钱,对爷爷奶奶来说时间是不够的因为家里的钱不够。睡在毫无美感可言、堆满杂物的低矮小房间,我不知道为什么要起床为什么要持续这种生活为什么大人们总是觉得钱不够而我总是生病总是醒来先哭一通,我感觉自己属于过去,是个累赘,一部分我已随着爸爸死了(丧失感强烈),这种无法言明无法割舍的情感被什么锯割着。因为继父的批评和妹妹的嘲笑(那时她还小,不懂事)还因为一些事而把自己关在房间生闷气不吃饭,在算术本上写下“君子报仇十年不晚”之类的话……妈妈说我不阳光,确实,多年后我看到那个内心怨恨的小孩在吞噬、毁掉自己——她在惩罚自己(目的不明);她在坠落,快到海底了。 想过平静的日子,想得到妈妈的爱。妈妈一下班就裁布,剪布,踩着缝纫机踏板缝手套。妹妹和我帮她把一只只手套从里往外翻(正过来),用筷子把伸指头的地方顶出来。继父很恼火妈妈每天像个黄脸婆一样只知道缝手套做家务,毫不浪漫,扬言要把缝纫机从二楼扔到晒场上,两人吵架打架时米尺断了好几根。 家里没人跟我进行精神交流,曾祖父祖父都不爱说话。生病时我与妈妈睡在一床,她嫌我老翻身还卷被子(她跟我妹妹没这个问题),那时我们的身体并不亲近。跟妈妈骑自行车去外婆家,两辆自行车并进,她说路窄别挤在一起,我龙头往外一拐连人带车翻进了沟里,膝盖在石头上磕破:血直冒。从沟里爬起来我还在想:为什么妈妈不抱抱我? 长大些,走路时挽着她或挨着她总被拒绝,说是挡路了。只能这样解释:在意识层面她爱我,但潜意识里她有些拒绝我——在她的几段感情中,她发现我被逼急后变得那么决绝,忍无可忍时变得不要命,她遇到问题总是先隐瞒,瞒不住了才让我帮忙解决,这份窘迫尴尬和逃避持续着。 说来奇怪,我生孩子后,她变了我也变了,我的母性激发了她的母性。她在家里的旧式书橱上贴了张照片——我抱着六岁的倾倾亲亲她的脸蛋,妈妈挽着我(身子靠着我坐在公园长椅上)。看着这张照片,想起《爱与黑暗的故事》: “家庭是世界上最奇怪的机构,你能在每个房间中找到天堂和地狱。吝啬一点,人们会责怪彼此,一点同情加上慷慨,人们则发现天堂。” 女儿从小到大都健壮,我六岁时发烧高达四十多度,妈妈抱着我从工厂跑向卫生院,一周内用过青霉素,这次注射时没做皮试。回家时,继父骑自行车,妈妈抱着我坐在后座,我浑身起肿块,呼吸困难,神志恍惚。自行车掉头,我的脚丫晃啊晃,被车轮里生锈的钢丝轧出了血—— “妈,我在坠落,快到海底了。” “别瞎说。”妈抱紧我,她的泪贴着我的脸流下来。 躺在抢救室我想,电视剧里的人临走时会留下一封遗书,我是来不及写了,当然也不会写——现在想起来,濒死经验是练习,是对死亡的脱敏疗法,而母女的感情是内在的,会在我跟女儿的感情中得到印证。当我经历了更多,才明白“不要去实现一个已经实现了的梦想,失望是梦想的本质。”终于,我从海底上来了。 把两条丝带交叉,上面的带子绕过下面的,拉紧后打一个活结,把下面的带子叠成蝴蝶结的一边,用上面的带子从蝴蝶结的上方向下绕……小时候,爸爸握着我的手这样教我打蝴蝶结,晚上十点,我盘腿坐在书房用紫花围巾打出小时候那样的蝴蝶结,爸爸来了,向我伸出手(以他29岁的模样)。快清明了,我带他去墓园。墓碑前是妈妈来祭扫时献的花束:勿忘我、天堂鸟、白菊和菖蒲,他站在旁边看着花自言自语:思君令人老,衰老捕获更多皱纹。 我喜欢在墓园散步,坐在墓地想一想命中的喜怒哀乐(一张张可亲的脸可疑的脸闪过),挽着看得见看不见的爸爸读墓碑上的字。不难想象,几十年或百年后,身体都成了土,过往都成了故事,其中包括给予我无限支持和持续指引的爸爸(故事中精彩的部分)。 “诸缘毕竟空。” “傻孩子,在这世上,有些人只看到表象但我知道你的实质。” 中午请爸爸吃饭,木勺木筷,原木桌原木椅,原木餐厅给人们提供好音乐好光线好食材和柠檬水。他穿着那个年代的中山装(表袋里夹着一支英雄钢笔),他去了趟洗手间,回来时穿着黑色夹克衫蓝色牛仔裤(凭意念变装)。 “入城随俗,这样就不引人注意了。好地方,这里有玉一样温润的场。” “我喜欢来这里看书,来回步行一小时,并给自己买束花。” 爸爸教我观测人们在疏离、傲慢、自私和无私间心与心的实际距离。“当你受委屈时,直接观空往前走。你越快乐地玩你爱玩的,一切障碍就越是不存在,因为所谓障碍,必须由你思想中的疑来确认它们。” 我低头听着,试着用牙签拼出自己的姓氏(也是爸爸的),他抿嘴笑了,我再看时,这分明是一匹胸宽鬃长的蒙古马,能抵御西伯利亚暴雪。服务员将百合炒藕片端上来,幻化出来的马变回牙签,我连声说好玩,他说下次再变给你看。 饭后他开车,我们去滆湖公园。千年滆湖蹲满灵物。湖水一半波光粼粼一半是死水。他轻声说,“有蛟龙困在湖底,以桩为界,那边是死水,这边的波纹是龙鳞抖动。腾跃为龙,蛟有天地人三劫。” 天暗下来,月轮淡淡的,告别是种反复启动的情景模式,没什么可挽留的,我把几年前写的《墓园散步》送给他: 流水不改初衷,墓碑平躺 死亡抚遍披挂青苔的名字 有没有一种垂怜是 星光里披衣而起,人群里匿迹不在 有没有一种挽救是 尝尽枯针冷雪,掌孤星如孤灯 一夜无眠如酣睡,一生梦游如彻悟 我喜欢去墓园走一走 秋天肃杀,像是忠告,像是不忍 寒鸦如泼墨,划过长夜里深谙无常的心 他把红珊瑚手串留在我手腕上,我触摸珠子想起他的话:珊瑚是大地之母,有不可再生性,送给你,它能帮你持续清理一些信息和习气。 再次别过又何妨,三界内外何处不相逢?他说喜欢我写的《练习》: 在这块土地上我送走五个亲人第一个是爸爸那是三十年前的事了去年是祖母她不是最后一个死神还在邀请他的客人我怀抱骨灰盒的姿势越来越美,像是抱着另一个自己不忍停留片刻 2 爸爸所在的星球叫孔雀六。在那里,忙着实现自我价值是件很傻的事,人们随机决定怎么虚度一生(怎样都对),用不着示现或证明什么。 四季成林,他带我走进冬林,雪反复到来,按下看不见的暂停键,雪以静止的方式悬空,再按一下,白色从树干溢出:无视时间、形态的约束。 “烦恼是什么?”孔雀六的人问我。 打喷嚏、流泪和饥饿感必须通过购买才能体验,他们从不生病从不悲伤从不饥渴(他们还拥有许多“从不”)。 爸爸加了个意念(我能读取),我们站在水晶林中,樱花飘落像空气流动(直接穿过我身体),还别说,我才发现我是一束光。爸爸随手一划,虚空中的视频透过水晶显现,无数超宽视频浮动同时播放,示我以无数不同的未来——我分身无数于不同工作、友谊和健康状况中完全平行地活着。抛下别的影像,在独身主义的那个我之前伫立不动——叮叮当当的有轨电车穿梭在尖顶商店和火车站间(伴随着街上的吆喝声),我正在一座洋房里穿着改良的旗袍为《语丝》周刊撰稿…… “哪个是真的我?” “都是真的。”爸爸与我不使用语言,全凭心灵感应。 “想倒带吗?来吧。”果然,我回到五岁的坊前老家,骑在爸爸肩头不肯下来,妈妈刚烫了头发正在灶头上摊红糖鸡蛋饼,这是五月的早晨,我必须阻拦爸爸出差。他看到了我的想法(视觉化如手机页面的弹屏),阻止我道:地球上我陪你五年,我有权离开,你有权获得更深的我的爱(在人类意识未及之处)。 3 雨落在伞顶的反光使我想起,孔雀六有一座雨城,爸爸带我去玩。难以解释,雨水是感觉存储器——人们用雨水煮茶、缝制衣裙、砌采光条件上佳的房子,雨水还是流动的头饰、书上的文字图案,是人们的心跳、呼吸与记忆…… 雨城的人是雨的一部分,人们不通过别的只通过一场场雨分享自己的思想、情感和创意——无数场雨汇成意识的海洋(所有心灵汇成法心),文明具象而透明,是公共资源。 那天,爸爸与我绕过告别直接相聚在雨城的“心跳日”,女孩星星穿着暴雨款蓬蓬裙走来,她的凝视中有期待,这种期待是作为信使被信赖——我转瞬穿上台风款曳地礼服(礼服以我为轴心高速转动)——我被告知,逗留于此付出的代价是接受礼物。心跳日,雨水给每个人带来礼物,我也不例外,星星递给我一条雨做的蓝鲸:“你下次就以这个样子来找我玩。” 那个名叫星星的少女,在手作课上捏一条鲸鱼——我就是那条蓝鲸。 亲爱的女孩,我要在你案头喷出凝固的水花,以一丛灰蓝紧紧抱住你,请你坐上十五米高的水晶座。 第一天,我从太平洋的东海岸起身,为你运输空气、盐、七个八度音,以及无限的温柔。 第二天,日已落,我想在你手心发呆,以沉寂的呼吸,以安详的疲惫,投下简单好看的阴影。 第三天,我以一台中型火车头的力量游向你,向你发出敲击音和纯正音。 想念使我长出无数细长的鲸须,我幻觉般的鳍肢搭在你肩头。来吧,就这样挨着我,让我抱紧你,举起你,让我们在瞬间交换一生的蓝与盐粒。 想念雨城。诗是我的感觉存储器(最美妙的感觉都在诗里)。我喜欢用星星送我的固态雨笔记本写诗,诗能播放(有画面声音味道),诗不是我独自享用的独幕电影,我只管写,星星能同步读取地球上的故事—— 九月即景 夕阳有退隐之心,暮晚无争辩之意。 隐庐静坐,薄光中,有始料不及的安详。 叶落着,黑猫身上又落一层。叶堆着,穷人膝头又堆一寸。 我是叶,是往返于天空和大地的信使,有枯荣与枯荣外的定力。 我是夜,虫声与市声一样激烈,一样微弱,一样形成桂花的寂静。 我是桂花,沿着原路来,秋凉隐忍,无视香气。 风吹过,风已止,所往皆是归处,灯火无声。 我是满城灯火,在风中熄了又亮。 等一只渡鸦来哭我,取消我,完成我,衔走我的梦境。 小雪将至 一觉醒来,你说,空气是液态的,千万只鸟在叫。 一觉醒来,大殿已供满鲜花。 香气始料不及,法华经已诵到十如是。 大殿之外,竹帚扫石阶。 师父说,但留青苔。 低暗处,事物暗怀谦卑心。 雁鹅径直向我游来。 我划动双蹼,游向金色倒影。 我也有佛性要寻找。 谁说过,云千朵万朵,不在天上,不在水里,只在我千里万里,不生一点波澜的心中。* 4 下午三点的光线移动在十一枝白玫瑰上,它们被修剪成球状,插入大肚子绿玻璃瓶。 瓶颈卡住多刺的花茎,瓶颈系着银灰、墨绿丝带,我把它们打成一个蝴蝶结,这动作这端详多像我爸爸。 此刻,爸爸的国度有了微小的变化。他书桌上多出十一枝白玫瑰,它们被修剪成球状,插进大肚子绿玻璃瓶内。 丝带垂下,他握着我的手,打一个银绿色的蝴蝶结。我俩同时嗅了嗅玫瑰,同时向水中探出手,摸了摸枝干上笨拙的切口,摸了摸对方未愈合的伤口。 这一次,蝴蝶结是出口,也是入口。我们已久未拜访对方。这次,我带回爸爸写的诗(事实上,他写了一整本诗集赠与我): 早课辞 在我们的宇宙起床第一件事是拉着酒红色拉杆箱飞去一个个外星球撒花背景乐不用考虑拉杆箱其实是手风琴(一架手风琴就是个小型乐队)你甚至不用腾出手按键盘乐声荡漾,以你身子舒展之优美 女儿没有一张与爸爸的合影。 奇异的寂静是这一刻的,湖面圆整,岸上的冬泳者不知疲倦地跳进冰水潜泳,好久才冒一下头,抬头和埋头这“单一而永无尽头”的循环令人心惊。爸爸说,枯荷满池是大雄宝殿,枯蓬折茎是怒目金刚,此身真是一枯蓬。我看着他透明的身形笑了(在心里暗笑),顺时针转三圈表示同意。这时,有什么从内部崩塌,我竟然患上了非典型虚度症,赖在光之城幸福度日不肯走。 这是孔雀六的冬池,提醒人们保留某种轻,持致虚守静之心。 这次我通过旋转爸爸送的枯莲蓬来到光之城。在光与光的叠合里拥抱,因为拥抱而终于苏醒。 汉白玉栏杆后,我俩变成地球上实有的样子在湖面上笔直地投下影子,然后欣赏这张影子的合影——感到满意。不得不对莫名的喜悦作心理评估:总是满意总是不想离开,告诉爸爸我相信肩并肩的亲密远足,相信孤绝里的一腔深情。 他告诉我,我可以随时来孔雀六度假以不同的身形。他给我显现的长条形光加上条纹,我笑着去摸他茂密的蝴蝶兰光——灼热又清凉,带着节制的幽香。我俩走来走去,一会儿疯跑,一会儿又抱住什么并紧紧抱住。他说他收到了太多祝福想分些给我,迎面的什么一晃而过,以我难以理解的方式我们的光在共振,空气颤动光分开,我久、久地沉浸在安详单纯与谦和中(我的光更简单更亮了,经历了清理)。 “该回去了!”意识是旋转玻璃门,我回过神来竟然身在英语课上—— 课间辞:梅雨时忆旧 英语课上,雨大起来 响雷阵阵,什么在远处滚动 (文皓说是压土机或狙击枪声效) 我带着学生干脆不上课 跑出教室,趴在栏杆上看天 艾微将雨声比作F大调钢琴奏鸣曲 论其击打的速度、力量: “激情支配下的理性穿透力” 董拓说:“雨落下的地方都是岛 我们在格陵兰岛,四周是沿海苔原” 这时,教学楼围起的四合院里 高年级女生拐进楼道,爬楼时不愿意收伞 脸抵着钢结构的伞柄,旋转着它 伞外灰线条的雨线纷乱 想起小时候,我懒得用雨具 骑着自行车玩“双脱手” 想起小时候,我懒得用雨具 骑着自行车玩“双脱手” 下坡时不握刹车也不踩脚踏 “嗖”地冲进雨里,对着雷电欢呼 雨中棉布长裙裹紧身子的狂喜 妈妈骂我“疯丫头”,而我连声应答“是的是的” 5 亭子外的NewAgeLake波澜不起,我在吉他声搭建的凉亭里穿着爵士乐纱裙喝Blues茶(曲风醇厚)。爸爸端起茶盏拂了拂茶沫,抬头问我,何处不是净土?我点头道,“夜听松风漱玉华”。 抬头已是十月,爸爸住在微尘山,香气辽阔。躺在树下,醒来才知,花一直落,风暴一直被挡在世外。身子压伏青草的地方,寂静有了形状没了形状。我翻身,把手探向幽深的根脉与更深的秋。碎花需要再碎一次,腐殖层需要更大肥力——即使香气走到尽头,我也不会听到尖叫。深山安详,被雷电伤害过的褐色树干——从不设防也不自卫,它活了过来,作为某种回应、回答和回馈。 “爸爸,我不想回去。”微尘山好得让人抓狂,我一心想留下(老毛病复发)。爸爸用青草编的发卡帮我固定住一大把褐色卷发说: “每个人都要回去的,回到归属回归源头。时空幻境是因为你的意识不断流动,是你造出来的。” “不想造作了,不想生来生去死来死去,实在不行的话,能不能造美梦?”我不依不饶地问。 “改习气,改掉抱怨嗔恨傲慢指责。如果能改认知角度就更厉害了,可以出你所在的三维。”我收起摊开在桌上的《金刚经》,瞥了一眼,是第九品:一相无相分。爸爸解释道,“心是总设计师,总设计师无形无相、无生无灭、无始无终,只是真空一灵明。”声音越来越远,我取下青草发卡返回(这次它是“虫洞”),顺手把昨晚新写的《高僧传》夹在经文里留给他—— 他见性后,被人请作诗偈,一晚写三千 大雪封山,他独坐高高山顶,彻夜为金刚经写偈 天微亮,布袋和尚放出袋中太阳,太阳有禅宗说的自肯 第一道曙光升起,他对自己深深作揖 ——我才是我的上师,用念头守护我的宇宙 晨雾瞬间散开,山峰准时出现 刚回到雪城,一束白玫瑰空运而来,菱形卡片上用蓝墨水写着:辅瓣一律留下,看它慢慢枯掉。是爸爸的杰作。他钟爱侘寂美学,住在微尘山与时间不争不抢,那里陋外慧中,有黑陶土磨制的茶碗餐具、落花残叶和碎石路……从深秋回到仲春,我活得不分季节,能感受到世上所有的爱。 6 头顶的风来自风之谷(带着薰衣草香)。谁乘着风飞来,飞越草坪,我们好像在哪见过。谁在风中显形,美得让我不敢和她说话。星星来了,从风中来,她坐上十五米高的水花(蓝鲸在案头喷出的水花)。这次,星星穿的不是暴雨款蓬蓬裙是薰衣草款风衣: “雨季过后,我搬到风之谷去了。长日照植物在薰衣草的天空下疯狂生长,香气萦回,人们制造顶级香料出口外星球,我给你带了些来,装饰蛋糕、安神助眠和洗泡泡浴用得上。”我接过香囊,上面的蓝紫色花序刺绣会动,我将其贴着脸颊:柔软蓬松的什么在缓慢流淌(风之谷的香气是液态的)。 “等我一下,瞧,地球这‘未除杂草的天空’灰蒙蒙的。”星星腾空飞起,去清理大气层(那姿势像超人)。坠落速度太快,白昼彗星般划过,天变蓝了,我深吸一口气张开双臂接住她,劲风穿透我的身体:冲击力太大,我差点儿摔倒。“别怕,风吹过来,你如果怕风,那么对风来说,你就是风中的障碍,但如果你享受风,会感受到风愉悦地穿透你的身体。”星星用她古怪的降落方式教我从风中汲取力量。 “试着用这种心态去体会:让一切美好,让一切创造自由地穿过我并自由地表达与彰显出来。”她继续启发我,这时,阳台上的洗衣机滚筒声停了下来:响起衣服洗好的提示音乐。她走过去打开洗衣机的门,圆形门敞开——时间停住,在时间的切片上世界停止,星星和我开始晾衣服,她教我跳“晾衣舞”(古埃及人教她的)。窗外的一切“凝固”了,我把视线拉回阳台,风在吹,人在风中舞蹈,亚麻长裙在风中飘(饱含水分),此刻安宁,我们在有形无形中显现(包含无限可能)。 “隐庐是一片叶子(柳叶或柳树嫩芽),毛毛虫认准一片叶子就行,你会在这里度过幸福的一生。”星星注意到我手腕上戴着红珊瑚手串,她取来棉布蘸着净水将其擦干净,又用另一块棉布蘸少许橄榄油擦拭红珊瑚。用手串在空中画个圆,直径一米左右,“给你看个好玩的”,她说完,空中的圆开始播放交互式视频——地球信息(资源、经济、人口、历史、地理、人文环境等)为我普及了一遍。 “地球情况大抵如此,你打算在这里示现多少年?”视频里有个声音问。 “我还没想好。” “在肉体允许的范围内,多久都没关系,投影结束了就换个地方体验。‘于无趣中立趣’,这整个世界的一切就是念头,法界是这样运转的,喜悦地看你的创造,别着相……”视频隐去,空中那个圆带着珊瑚平行的、同心圆状的生长纹隐去。 将鬓角的头发往后捋,我意识到自己是宇宙的纯净能量……星星在那边跟蓝鲸玩,一丛水花高高地举起她。我请她吃抹茶红豆味曲奇白巧克力,她舔了舔嘴唇调皮地吐着舌头说,“一抹倾心。”我把家里的存货——冰激凌系列的巧克力和鲜芒果冻全送给她,灌进她半圆形半透明的风衣口袋。 “来吧,我们出去逛逛。”星星挽着我的手,推开木格门“咯咯”地笑着,我低头看,自己穿着紫罗兰小礼裙(星星会变装)。身体紧挨着,闻闻她闻闻我,真好闻,还可以净化心绪消除焦虑。星星蹦蹦跳跳地唱起了歌。咦,歌词好熟悉,原来是我在固态雨笔记本上写给她的《唇语辞》: 一个外乡女人背着婴儿,走在我的前面 婴儿在背兜里,伸着头四处张望 胖手指拨弄着星空图案的褡裢 我亦步亦趋跟着婴儿,对他唇语:星空好啊 因为你而更广阔、更无限 就让星空代表你的心好了 他痴痴地笑,显然听不懂 我继续自言自语(就当是对我的童年说): 这是件很酷的事,在黑暗辖区 你将自己发光,银河不过是“旋转的助力器” ——谁知道呢,也许七岁前的孩子天生明白这一点 星空下,留园的飞檐在屋顶转角处有飞举之势,星星把沿路看到的西楼、远翠阁、可亭、小桃坞、闻木樨香轩、舒啸亭都感知并喜欢了一遍。古琴曲《空山幽禅》在湖面响起,我俩一时兴起,乘舟,摇动双桨,坐观水波微荡。“一叶舟轻,双桨鸿惊。水天清、影湛波平。”长长的岸堤简约又现代,柳枝影影绰绰,星星突然来了句:“自净其意,把地球打扫得干干净净的,为零零后打开全新的时空场。” “嗯,孩子们是主力军,未来的人类会有全新的生活。”木船按既定路线慢慢移动,月轮渐明,想到我是环保工作者(意识层面的),一下子放下好多执着。 7 赤脚走在草坪上,月光均匀,万物得以擦拭,古老的心像母亲手中“正在冲洗的盘子”(没有缺口没有缺憾)。观湖赏月我有月光状的寂静(寂静可以分类),往湖里投一块小石子,湖面皱了皱又恢复平静,时间里的我们聚散不定,被看不见的手聚拢、拉开。 “该回去翻晒薰衣草了,用满月的光。再见,田!”星星不见了,她的紫花披肩搭在我肩上,软、滑,透气性好,比丝绸更亲肤。奇的是,批肩上的图案在我肩膀上流动——好一个桃花源:芳草鲜美,落英缤纷。空中响起星星的声音,“披着它,把生命中的每一刻活成桃花源,答应我,跟我拉勾。”感觉我们的小指头勾在一起,旋即松开。 春夜晴朗,圆月的尺寸在变,我从来不是单独的个体,花前和月下的独行是沉思性的: “一个往外倾倒月光 另一个接住,那么多那么轻 太快乐了,服从于某种原始的指令” “田,快五一了,到时候我带你参观孔雀六可感可知的现代桃花源。”空中仍传来星星的嗓音。 “一言为定,看在你用一连串形容词的份上,五一快点到来吧。” 幸福会反复。我没有错过孔雀六之行,还记得吗?嗯,我记得那些细节,它们记在我的固态雨笔记本里—— 雨城:雨的两种用途 关上所有窗,选一种声音伴睡:我选雨声。 打开自然音效专辑,边翻身边听。意识被搅拌成混凝纸浆,现在它是我的印花墙纸(潜意识的花纹显现:对应窗外的月季、菊花和其他开花植物)。耳机里是西雅图、日本富士山和落基山脉的雨,我听到松鸦、孤独和楼梯状的直觉。 更多时候,雨是凉爽的消音器。擦除别的声音,留下心跳和某种情感: ——“我愿意非常孤独地过日子!” ——“嗯,你与他人度过X小时,就需要X小时的独处时间。” 耳机外,落在红薯、小麦、花生上的雨,在视线里闪过:给予我明亮如镜的未命名的欢乐——应着时节更替,雨水的分布恰好契合农作物的需求:不多不少的妙用。 我回到童年,村庄的清晰轮廓保护了我的想象力。 “我愿意在夜里赤着脚踩踏泥地想象果冻簇集,你想象得出那种无忧无虑吗?” 确切地说,我不急着睡,我淘米唱歌,用电饭煲预约明天的早餐,也预约明天窗下的鸟鸣(欢叫声密布)。 当现实中的雨落在雨城,“我无法不爱这屋和屋外的芭蕉,进去便忘了活在哪个朝代,我爱在这儿悬壶济世的先生,也爱与先生游走四方的姑娘。” 雨落在这里:单纯而明显,幸福会反复。 瀑布寨之幺妹篇 走在落满山楂、枣子的后院,寂静如此古老而新鲜。 这神圣一刻值得分享。 幺妹与我拾了些山楂,和着槐米炒了喂给猪吃(有消食效果)。然后,我俩来到白瓷砖闪亮的厨房,并排站在不锈钢水槽边洗碗。水花迸溅,让人产生“四手联弹”的联想(酣畅难言):你也能料到,很快成了打水仗和“泼水节”—— 我还没捋干刘海,她又把水灌进我脖根:自诩为“嬉皮钢琴家”(她开玩笑道:“钢琴家住在城堡里才有趣”)。 我干脆在床头放橙子,垒成“橙堡”(城堡)。剥皮时故意把汁水喷在她脸上,同时,把橙子皮摆成心状——祝她第二天醒来快乐。 瀑布寨的自然主义者不拘泥于周五晚上的恶作剧:卧室里木本植物的清香难言。 现代田园生活:靛蓝镇 门口是水泥晒场,向东拐,穿过菜圃和邻居家竹林是个石灰池。池子上是一树槐花,池塘边我端来小板凳,坐在树下看书。这是很多年前的书,雨珠落在书上,打湿了封面上“平凡的世界”这几个字。 这里是靛蓝镇——朴实得像刚形成的世界。 我看到某个孙少安式的农民扛着钉耙从田埂上走过(他的奋斗与丰收的期待是肯定的)。我也是这儿的一部分,我承认现代生活是有趣的:钱够花了,名利是身外物(不承认也没什么)。 春耕秋收,我也是大地的子民(生于农村,长于农村):被岁月环绕,从不否定身边物——简单的庄稼,辽阔的田野。 “从修复本性的意义上”,古城、雀剧、梵乐、靛蓝镇木版年画建立的和谐与有湖面,有潜龙桥,有高速公路的生态文明堪比陶潜的桃花源黄药师的桃花岛:现代意义上的。 风之谷仲夏:生活美学日志 花园散步,她留意到,月季整个落瓣的过程,像是一次归零。她留意到,香气在枝头,而“单瓣的落日”却早已被大地收回。 风之谷仲夏,她的肩头存了些温热。 前阵日子,那棵海棠枝桠被砍,她用佛台上的水洗那切口,摸一摸,圆圆的,像戒疤像宽厚的掌心。有一次打雷,她打着手电来看它:光锯着影,结疤亮着,暗处的颤抖被照料。这些天,海棠果撒了一地。被虫啄过的那些,放弃重量,像已削发为僧,被踩扁的那些把果香留给陌生的脚印——多像善慧童子扑身污水,让燃灯佛从他身上,轻轻走过。 8 “妈妈撞了,在七欣天门口。” 雪妮陪我急急地往回赶,我凑近手机问,“妈现在怎么样?” “嘴唇磕破了在流血,两颗牙松动。” 妈妈每天来烧晚饭,与我们一起吃晚饭非要坚持洗好碗才回家。患上白内障后,她夜里骑电动车时只要对面来辆汽车(打开大灯),她就完全看不清。今晚她碰到一前一后两辆汽车迎面开来,让路时她撞在广告牌的杠子上。 妈妈站在小区楼下,嘴唇少了块皮,具体说是血肉模糊。小区路灯下,她那么苍白皱纹更深了,委屈都积在脸上,泪痕交错没擦干。我想抱抱她,张开手臂觉得不好意思就局促地抱紧双臂,她分明就是那个我——那可怜的孩子怀着巨大的痛苦完全说不出来,梗在喉间。似乎过去的现在的她的我的所有痛苦都叠合在这个时间点上,这一刻,她就是我——撞伤的流血的无助的哭泣的我。 妹妹妹夫开车赶来,妈妈、妹妹和我坐在后座,妈妈哭丧着脸说怕是要破相了,我望着她的香肠嘴唇想起几年前我在家连看三部电影旋转皮椅,椅子倒下撞在桌角磕破眼角,去医院缝了好几针我问医生的唯一问题是“不会破相吧?”母女俩都这么在意面相,妈妈此刻还想掩饰这种在意——我俩真是活得连弱点都一样。 急诊外科医生手脚利索,直接在里间给她喷麻药,缝口子,她猛烈咳嗽(受到刺激,慢性咽喉炎发作)。 “一个礼拜后拆线。先去做皮试,半小时后打破伤风针,明天来检查牙齿。” 缴费取药,妈妈做了皮试。我记起易经师父的话,“命有飞刃,修心调命。” “爸爸,妈妈今年撞车两次,我该怎么帮她?”摩挲着红珊瑚手串我问。 “把白内障治好,你妈一吃完晚饭就趁着天亮回家,夜里别开车,你们洗碗。”他凭一个意念使我领会并释然。 去年年底,妈妈在驾照年审时靠背视力表过关,本来想去做手术,但听到白内障会复发,就拖了下来。从医院出来,跟妹夫把妈妈买的菜(丢在事故发生地)和电动车凹槽里的保温杯给等待皮试结果的她送去…… 摇下车窗望着天上的圆月,我深呼吸,回馈宇宙以平安的圣念。 一个人要经受多少棒喝才能彻底打掉内心的渣滓?妈妈和我似乎一直在突破障碍,这种突破和变化已持续相当长的时间,像震木冲破艮土,又如兑金(乾金)生水,坎水最终比和——呈现通常流动相。一个人冲关破障久了,承载力就变强了。说到障碍,大多是观念障碍(尚未破尽)。不惑之年蓑衣般覆盖我,这么多年我总是希望被肯定却不被肯定(妈妈也是),不再需要被肯定,我们终于攒够了沧桑,纸页脆黄的日记本上记着日记: 辨认 为了接受考验我生于严冬,为了接受更大的考验,我身为女婴,受尽冷落,而母亲无功,生完我吃不到一个鸡蛋。 为了唤醒我,爸爸提前走了;为了我彻底醒来,他躺在血泊中离开。 五岁的我捧着骨灰,心在火葬场陡然转凉。 别怜悯,我喜欢以死去的眼看,坟头草浪费了秋雨,亡灵来了又去,带走一阵空白。 在终老的也在觉醒,誓不再来的会从头再来。巢中之雏看到暗处的蝰蛇是根草绳,有其深意。 夜宿安大略湖 梦见五岁那晚,坐在爸爸肩头看戏,狗吠声中灯火直晃,树影上下,命运般不可知、不可说。醒来发现自己躺在二十年后的西半球。屋内,黑白地板像只斑点狗趴着。屋外,尼加拉亚瀑布终日“饲养彩虹”,吞食我的孤独。 伊利湖灌入安大略湖有九十九米的落差,势能巨大,像男人把女人冲击成平原——然后,年复一年地灌溉我。 那时,我独在异国,还不知有个人在十年后等我,娶我,灌溉我——替爸爸疼我。 梦中落泪 妈妈离婚后有过几段感情:第一个在家炒股,他非要给我修眉、敷脸……吓得我离家出走。 第二个开布厂,喜欢夜生活,喝醉了就回来踢门。他欠债,不允许我妈提分手:一次拿刀相逼;一次把她绑在椅子上掐喉咙;一次差点儿把车开进湖里,说,不能一起活就一起死;最后一次把她打得满脸都是血,摔在碎石路上,我疯了一样向他冲上去,路人报警。 第三个来帮我妈装修,做了几顿饭,骗走一笔钱就不见了。 昨晚,我梦见他们合伙欺负妈妈,狞笑,我在梦里哭——求观音救她,救救他们。 邵家塘 亡灵比生者多,在邵家塘没有哪缕炊烟不枉然。 老祖宗渴望被生下,粗瓷碗豁口割破了嘴,粥稀得可怜,勉强盖住碗底更老的祖宗。 阳台上,雪里蕻码开,稍一走神,就被塞进缸反复撒盐。大石头压下来,苦难呈倒伏状。亡灵走了很久还不回来,在邵家塘,没有哪缕炊烟不枉然。 饭香飘远,老黄狗悻悻地离去——背影框住两棵苦楝树:一棵是喜,另一棵是忧。 枯香樟 从江湾搬来,叶子掉光了,给它输液,还是站不住。根已枯,从里往外死,牵它回家的是江湾月色。 在江湾,我的邻居是鹅,嘎着嗓子拌嘴撅起屁股争食,改不了暴脾气。我的老友是燕,顽童以竹竿戳窝,燕子衔泥,筑巢——燕同人心,念旧,母慈。 香樟活了千年,天下改朝换代,乡亲们围着它唠嗑、抽旱烟。老狗趴在树下打盹,用一种慢陪枯香樟,照料它。 只能默默祝福了 吵架后,我们再没说话——像一场暴雪把十年的无话不说都埋了。每当我靠近,她就拒绝,在拒绝里活成枯荷——站在淤泥里受折茎之痛,之荒寒。老病交加的父母、没有爸爸的儿女,好些年了,都由她抚养。当情谊不再,她的眼,那拒绝,仍折磨着我。 止于至善 爱是朝圣。相爱的人流泪,泪通向恒河,河的支流回到源头,飘成冈仁波齐第一场雪,雪从垭口登顶——佛教、印度教和苯教在此汇合共同揭示生命的奥义。 晚钟响。观察者和钟是一个,爱着的人是一个,是世界的安静是尘土的寺庙,是经幡的呼吸。 9 生日我们在一起。 瀑布寨瀑布楼的窗外是大片绿化和湖,楼下的事物尺寸比平常看到的小几码。 “咚咚咚——”谁在敲门,星星冷不丁地冒出来,带来她制作的薰衣草浴盐—— “泡个澡吧,用风之谷的浴盐,你会感受到从未有过的芳香(只剩下芳香),肉身苏醒如游学志陶笛曲《风动草》里的草。” 薰衣草这唇形目唇形科植物在水中显形,有安抚眼睛之功效。闭上眼,我感觉身体像放了冰的玻璃杯,一下下地摇晃,冰块撞击杯壁果汁清凉带着“夏季水果的浓香”。水的浮力中,感觉自己悬浮在空中,实验性地穿过通红的云彩——晚霞。晚霞行千里。明天又是大晴天。 泡完澡,我穿星星缝制的浴袍,她说薰衣草紫象征创意和永恒。星星没闲着,坐在六楼窗前用我的笔和笔记本写了《冬浴辞》送给我: 她这样打发冬天开着油汀泡澡,按照习惯花半天时间躺在木桶里看浴盐生出泡泡,感受水分子在肌肤上,每个毛细孔都充分扩张想想世人如何越冬——日内瓦湖上的游艇和彩帆,落基山脉飞掠的雪橇,南极罗斯岛上的电磁波洗完澡,她只穿深色浴袍(深紫、钴蓝或墨绿),钻进被窝里窗玻璃上的雾不用去擦,那花纹好看 睡了个懒觉,第二天起得晚。 “带你去吃小吃。”牵着星星的手逛街,我发现阳光“是一个想法,一种生活”。我俩披上阳光穿着阳光(阳光代替了衣服)在历史悠久的美食街穿行。每人拎着一瓶汽水,起子打开瓶盖的“啪嗒”声有音乐感,花茎是吸管,我们边走边吸,姿势很快变成了勾肩搭背。喝了汽水连着打嗝是某种没法控制的事,我们笑着给嗝打节奏、配乐——比一比谁打的嗝长。这时,一道蝴蝶兰的光穿过我身体,这光很熟悉是爸爸的光,里面有无法言说的爱,他告诉我他一直与我同在。在他身边,我天真的清澈被强化,我每一个念头被检视—— “孩子,你本来就只是在你的思想里面玩,有什么复杂的事呢?再复杂的,再困难的,再痛苦的,无非都只是你的思想罢了,你随时可以换掉思想的内容。不管折磨你的障碍你的是什么,你是无限的存在。没有什么方便法能比完全信赖自性更快更有效,信赖自性是最直接最简单的。” “我在哪里?”午睡醒来,睁开眼发现自己躺在折叠椅上。学生雯溪带着三个女孩趁我午睡时编了一支蛋糕舞,跳着舞唱着歌(歌里有我的英文名),雯溪上前来带我一起跳舞给我戴上皇冠(上午在办公室过生日,同事毛毛、颖颖为我选的蛋糕上的水晶皇冠)。 ——HappyBirthday,Mary! ——Thankyou!今天是我的生日,写一首《生日辞》送给孩子们和自己:走到窗前,手伸出窗外把手递给随便哪个孩子跟他握握手说你好啊,在生日这天我回到孩子们中间,享受好天气一起玩些什么或什么都不做外面,湛蓝居多,空白的比例较大 10 将紫花披肩的一角打结,打到第三个结时,传来星星的孔雀六语。 “你看你看,从光光的枝干上直接长出鼓鼓朵朵的紫花。”细雨中,星星抚摸树身把脸贴着一簇紫花(紫花有碎裂之美)。 “这叫紫荆,欢迎来江南。” “雨城的雨含有故事、记忆和情感,这里的雨带来寂静。” “寂静有一千层。”星星比划道。 “千层蛋糕千层塔那样吗?” “嗯,就是那样的。” 感官敞开感知强烈的星星很通达,我想到神通是人类本来就有的。她读懂了我的念头,说,“对,心通万事通,万福不缺。的那个,一直都是。” 往前走,我俩踢着路上的黄叶,手拉手地站在画了小丑笑脸的“囧井盖”上,“嘭——”我直接掉了进去。 这是个通道,我一下子来到女儿倾倾的12岁生日宴(距离“囧井盖”5、6公里远),她姑姑买来海盐味生日蛋糕,草莓切片间竖着卡片,卡片上写着“倾国倾城倾我心”。一大桌菜已点好,大家在等妈妈和我。 妈妈上唇缝着黑线赶来参加外甥女的生日宴,口罩摘掉,她尴尬地捂着嘴,但又不得不再解释一遍前天发生的交通事故之前因后果。因为下意识里怕被责备或笑话,她始终无法中肯地还原这件事。我也曾这样逞聪明,看别人看得透彻,轮到自己就忘了“不辩是智慧,不争是慈悲”。 “妈,吃亏是福。”她愣了下,微微一笑不再抱怨,也不再管脸上是否美观。 看着女儿带上皇冠闭着眼许愿,我在心中感谢妈妈把我带到这世上。说来有点盲目,当初她的婚姻观是非帅哥不嫁,我是非厚道者不嫁,按照缺啥补啥的补偿心理能解释这点:妈妈对她的容貌不自信(想改良基因),我希望自己更加温厚(想改良性格)。婚姻观咬合,母女俩的幸福与痛苦也无缝对接。她看见我傻笑,转过身来解开我在紫花披肩上打的结—— 星星去哪了?我才反应过来。 11 想要什么暑假礼物? 爸,咱来建一个书房吧,它叫微尘书房(“世界微尘里”)。我愿意坐在书房里享用无尽夕照——有夕阳的黄昏是生命原型,那温柔像是在非洲草原上,麋鹿和老虎先后向着太阳的方向奔跑。 你这是书房版的《走出非洲》,好吧,“世界微尘里,吾宁爱与憎。”我有个建议,书房收起来是一把自动折叠伞(超轻,T,高密度)结实轻巧可随身携带,旅行时能在戈壁、沙漠和小客栈的角落里使用,不占空间却十分宽敞。没错,诵个咒语就能隐形,在眼睛看不到的隐秘地你钻进书房隐却自己。 爸,咱不妨具体些:按下矩形圆角按钮,伞打开变成书房,再按一下复位。书房稳固性好,有瞬移功能,去你的微尘山是一眨眼的事——用指关节在桌上敲出某个摩斯密码或对着民国梵宇绘制的绿度母像扫描瞳孔就行。 实际上,你的书桌由翡翠兰、蕙兰、墨兰构成,选材来自孔雀六的兰花(四季都开)。暂时来说,你需要天窗,让散射阳光照进来,接受柔和光照有益于增加花香。累了就把头部和半个身体伸出天窗,看日出日落看星星。旅行变得简单,把书房折叠成飞车,它带你掠过霓虹璀璨,高楼一座接一座,风速适度,月亮比路灯还近。从城市国家到大陆大洋,你疾飞而过,身处陌生的欢喜中,像是谁伸出双手慷慨地打开你的局限性。再远些,你掠过星体,以寻星镜定位绿河系的某颗年轻恒星或球状星团,然后,你喜欢上绿白色光带、绿盘、绿晕和绿冕,跟我一样。太空不比你的飞车大,宇宙在微尘里。写作是纯精神的宇宙也是。 爸,你记得常来玩。那张泼墨地毯是切换时间的宇宙钟,你用左脚尖点几下,夕照时间失效某个宇宙的时间启动。那个可以显示温度的咖啡杯能自己泡咖啡——杏仁味麝香味榴莲味还有雨滴咖啡风咖啡雪咖啡泪咖啡。水温不同,马克杯上的LED灯亮起红橙黄绿蓝靛紫光,你根据不同风味设置水温。那盏想照哪就照哪的智能灯度旋转,你用食指画一条射线能准确控制光线方向,比摇头电风扇精准方便。当你饿了,那把泡面椅子透气性好,可散发老坛酸菜、梅干菜、酱爆、酸萝卜、泡豇豆、剁椒、香菇、番茄等香味(闻一闻就饱了)。那多功能书架是个烤炉,捧起书,烤面包香扑鼻,你搞不清自己在看书还是啃面包,就像我写作时文档里百花盛开(非地球品种),我搞不清自己在码字还是在种植稀奇古怪的花。 孩子,伍尔夫说,“一个女人,如果要写小说,必定得有点钱,还要有一间自己的房间。”钱不用管,现在房间有了,你只管“成为自己,成为自己生活的诗人”…… 来吧,我送你回家,带上伞。 找了一圈找不到,没伞咋办?爸跟我冲进绿河系的星雨里,很开心地淋雨,与雨同在,雨是天国的阶梯,雨碾磨意识,我们没有旋转(时空旋转):轻和重的对比。星尘在我耳机中TheBrothersFour的歌声里旋转—— Bornfree.我一生中的安宁将通过限制某种自由而获得最大的自由,换种说法是通过写作实现真我。 12 阴天的辨识度低,我坐在四月七日的微尘书房观察灰色的饱和度变化。阴天过得慢,适合沉淀想法的夜晚充塞着“倒春寒”的凉意。无为对心性的贡献使人在做加法乘法的时代选择做减法除法。春天生发万物,这种生发里什么都有什么也没有。莫名的,《小妇人》这部电影里女主人公趴在阁楼上,阁楼地板铺满小说手稿的场景在我心中闪回。 经历了太多自我怀疑发现再无必要的我在阴天写长句子,跟吃棉花糖一样快乐——跟棉花糖一样蓬松徒有体积没有重量的长句子其实是线团,像猫咪玩线团,词语的线头拖出来,越来越长需要重新编织,这种编织类似于巫者跳舞,语言能不能被驯服这视情况而言。 年复一年,书房提供的庇护显而易见。夜晚是生日蛋糕分两层(睡觉前睡觉后),许愿吹蜡烛不能应付,时间也不是用来应付的,我的故事开始是个杂货铺,混乱而多义,塞满物品充满不确定表达,当我决定打烊(结束一天的劳作),物品已售出的售出归位的归位退换的退换(语词各在其位故事成形)。 上次星星来玩,带给我一盒线香,檀木盒一角写着“月上女制”,从延山、浅草之花、露吉梗、一抹樱、摇落梅、青莲、染香人中挑出这款叫“水琴”的线香——说明上写着它产自月上女居住的水巷。那么,月上女是谁?水巷在哪里? 空气中香韵游走,甚是安神,香味表有黑加仑、树莓及桃叶嫩芽,昆曲《牡丹亭》的唱段在空中响起—— 原来姹紫嫣红开遍,似这般都付与断井颓垣。良辰美景奈何天,赏心乐事谁家院!朝飞暮卷,云霞翠轩;雨丝风片,烟波画船——锦屏人忒看的这韶光贱!她就那样穿着一身天青缎子旗袍,滚一道窄窄的金边站在我身边。这太诡异了,跟我长得一模一样,声音也一样,我不是在照镜子: “我从你民国那一世来,叫我月上女,事实上我是那一世的你。我的家在水巷:荷叶与荷叶间形成一条水上通道,两旁是居民住宅。田,星星让我来找你,跟你说说话。对了,你很多世都出身高贵包括民国那一世,这一世你吃了很多苦,但童年的不幸恰是你的幸运,它是你的富矿,写作时不需要规避,写下你的反抗、臣服和觉醒——人高贵的地方是每次都超越自己,每次超越一点。生命是有限的也是无限的,安心做你自己,享受你自己,只管写。写作改变认知方式,以文学的形式固定了下来。 当你所有的专注都在写作上,你很自然地会生发、触动。人性的黑暗有多棱面,那些“我”是真实的切片是好素材。 沈从文、汪曾祺宽宥到那个状态写作不依赖技法——完全在写自己真实的生命体验,文如其人、言为心声。你处理生活经验时一定要诚实对待你真实的感受(包括卑微的分裂的矛盾的),文学的无限可能性(撇除以前被开发过的)需要你以独特的角度去打开。 安心写作:纯一、制心一处,让文学呈现你的纠结、痛、黑色、荒诞、悖谬,反映人复杂的情感,文学不是放下。你的成长和文学素养是现代的,既有传统文学的骨血,又喝着外国文学的奶长大。继续读世界顶级作品,不比较,再做得好点,再写得好点,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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