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七十二期万有引力之虹725
第七十二期《万有引力之虹》 本期导语:托马斯?品钦的《万有引力之虹》又是英语文学作品中的一部天书。 据说,此书“不可不读”,但又“精深到无法卒读”。“无法卒读”的原因很多,其中 一个原因是作者的知识量太大,这部书中包含了不分文理、各个学科的知识。 无论此书如何无法让人卒读,它至少从侧面反映了品钦本人的博学;可能有人 会说,这是作者在卖弄学问,但学问不“卖弄”难道要把它埋起来不成? 编者按:美国人斯洛索普。 《万有引力之虹》第一章“零之下”(2)泰迪·布娄特的午餐时间。不过今天的午餐,嘿嘿,是一块没烤透的香蕉三明治,裹了蜡纸,装在他漂亮的袋鼠皮背包里,小心翼翼地和那些零散物品放在一起,其中有一台小型谍用相机,一瓶髭蜡,一罐甘草精,用芜菁科甲虫、薄荷醇和辣椒配制的润喉剂,处方配制的 式金边太阳镜,还有一对银发梳,造型仿盟军最高统帅部的火剑标记,是他妈妈让伽拉德公司为他设计的,他本人也觉得很不错。 这是个细雨霏霏的冬日中午。他的目标是城里的一栋灰色石宅,建在首都周围的官方战时公路和铁路附近,恰好在格罗夫纳广场的视线之外。屋子不大,也没什么历史价值,在任何旅行指南里都找不到。如果打字机碰巧停下来,比如在8点20分或其他神秘时刻,而天空中又没有美国轰炸机,牛津路的车辆也不太多,便可以听见冬日的鸟儿在外面叽喳鸣叫,忙着在女孩儿们为它们放好的食器里啄食。 雾水打湿了路上的石板,滑溜溜的。这样的中午昏暗难熬,烟瘾逼人,头痛恶心。上百万的官僚们正在辛勤地谋划死亡,其中有些人甚至很明白自己在干什么——此时,许多人已经喝到了第二、第三杯酒,使这里有了一种歇斯底里的气氛。对此,布娄特却毫无感觉。他一边往沙包堆成的入口走(为了满足神癨子孙们的奇思怪想,入口竟临时搭成了金字塔那样的),一边忙着罗织有效的遁词,万一被抓也好有个说法——当然,他并不愿意被抓住喽…… 主服务台旁有一个领协的姑娘,戴眼镜,口里吹着泡泡糖,很亲切地挥挥手,示意他继续往楼上走。副官们穿着毛衣,神情沮丧地走着,或去开会,或上厕所,或准备痛饮一两个小时。他们向他点头致意,其实并没有注意他,反正是张熟脸儿,某某某的助手,牛津的校友——没错,这个中尉在下面大厅里的交换站工作。 交换站的全称是“盟军北部德国技术机构情报交换站”。这栋老屋子被专门在战争中制造贫民窟的人隔成了许多小屋,拥挤不堪,墙壁上糊着久经烟熏的白纸,这时候几乎没有人迹,只有黑色的打字机墓碑般挺立着。地板上铺着肮脏的油地毡,没有窗户。电灯发出廉价而冷酷的黄光。布娄特朝一间办公室里看去。那是分给他耶稣学院的老朋友、绰号“快蹄儿”的奥立佛·马科曼菲克中尉的。周围没人。快蹄儿和美国佬两个人还在吃午饭。好吧。那就拿出相机,打开鹅颈灯,调好反光板,就这样…… 整个欧洲战区肯定都是这种小小的卧室:没有天花板,只有三面肮脏的、磨成奶油色的纤维壁板。快蹄儿和一个美国同事泰荣·斯洛索普共住一室,两人的桌子摆成直角,差不多得转90°才能目光相对。快蹄儿的桌子很整洁,斯洛索普的桌子则乱得一塌糊涂,年以来就没再见过木桌面的真容,各色东西掉落在上面,变得层层叠叠。其中有橡皮擦上掉下的千千万万红色或棕色的弧形小卷儿,有削铅笔的皮屑儿,有干掉的茶渍或咖啡渍,有食糖和鲜奶的痕迹,有大量的烟灰,有打字机色带上飞过来粘上的细屑,还有分解了的厚糨糊和碾成粉末的阿司匹林。这些东西形成的官场阴垢一层层渗透下去,顽强地直抵桌面,成为桌垢的主要成分。还有四处散布的回形针、芝宝火石、橡皮圈、订书针、烟头、揉皱的烟盒、散落的火柴、大头针、钢笔尖、各种颜色的铅笔头(包括不易弄到的淡紫色和生褐色铅笔头)、木咖啡匙、妈妈南琳从马萨诸塞远道寄来的“萨尔”红榆润喉片、胶带碎片、绳头、粉笔渣……这些东西上面,又堆了一层被遗忘的备忘录、软皮供应证、电话号码、没回的信、破损的复写纸、“克来姆尔”生发油的空瓶,加上一些笔迹潦草的尤克里里伴奏和弦谱,有十来首歌,包括《面团儿兵约翰尼找到爱尔兰玫瑰》。根据快蹄儿的说法,“有些歌确实配得漂亮。他简直是美国的乔治·冯比——当然,你得有足够的想象力才能认识到这一点。”不过布娄特宁愿不去想象。再就是一些智力拼图玩具残块,上面画着威玛狗 色左眼的局部、长袍的绿色天鹅绒褶边、远处的叶脉状石板蓝云朵、炸弹(也许是落日)的橙黄色光环、空中堡垒表面的铆钉、噘嘴美女的粉红色大腿内侧……还有几份军情处来的每周军情摘要、一根绷断卷曲成螺旋状的尤克里里琴弦、装有各色星星贴纸的盒子、手电筒碎片、“块金”牌鞋油罐盖子(斯洛索普经常把盖子的铜面当镜子,把里面模糊不清的脸看了又看),从下面大厅里的交换站图书馆借来的一些参考书:一部科技德语词典、一本外交部发的《特别手册》或《市镇规划》,一般情况下随便什么地方还会有一份没有被卡掉或扔掉的《世界新闻》——斯洛索普是个勤读的人。 斯洛索普桌旁的墙上钉着一张伦敦地图,布娄特急忙用微型照相机给地图拍照。他的背包打开着,熟透的香蕉味在小卧室里弥漫开来。要不要点支烟把香蕉的味道遮住?这里根本不通风,他们会察觉有人来过。他拍了四张,喀嚓喀嚓,嘿,他现在干这个可真是高手——要是有人进来,只要把相机扔进包里就行了,包里正好有香蕉三明治缓冲,既不必担心声音让人听到,也不必担心重力荷载对相机的破坏。 也不知是谁,出钱让他干这种小偷小摸的事,又舍不得花钱买彩卷,真是郁闷。他觉得这样干可能没什么意义,又不知找谁问个明白。贴在斯洛索普地图上的星星用上了现有的各种颜色:先是银色,上面标着“达琳”,和绿色的“格拉蒂丝”、金黄色的“凯瑟琳”同在一个星群;眼睛再扫过去,还可以看到爱丽丝、德劳里丝、雪莉、两三个萨莉,这一片星星大多为红色或蓝色——塔山附近有一团星星,科文特哥登周围又有一簇,还有一条星云流进了梅费尔、梭霍,流出来到温伯利,再向上到汉普斯特德希斯——什么卡罗琳啊,玛丽亚啊,安妮啊,苏姗啊,伊丽莎白啊之类,这片华丽的、五彩缤纷的星空向四方伸出,时不时还有几颗散落的星星。 不过,颜色可能是随意涂上去的,不是什么密码。也可能那些小妞根本就不存在。布娄特花了好几个星期,装作漫不经心,向快蹄儿问了些问题(“我们知道他是你校友,不过直接找他太冒险”),然后向上面报告,说斯洛索普去年秋天开始在这张图上贴星星,大约也是同一时候开始外出、为交换站查看火箭弹轰炸情况的。他来往于这些死亡之地,其间显然有足够的时间去泡妞。对于过几天就往地图上贴一个星星的事,即便有什么原因,斯洛索普也未做说明——这种事似乎也无须宣传。快蹄儿是唯一对这张地图偶尔瞥上一眼的人,而且是带着温和的人类学眼光——“美国佬的嗜好,没什么害处,”他对朋友布娄特是这样说的,“也许是为了方便以后和她们所有的人联络。他的社交是挺复杂。”接着他就会讲起洛兰和朱蒂,讲起同性恋查尔斯警官和家具仓库里的钢琴,讲起葛洛丽娅和她性感的母亲同时参加的那场怪诞的化装舞会,讲起他为布莱克浦对阵普雷斯顿北区的足球赛押了一镑赌注,讲起笑话版的《平安夜》和一场出于天意的大雾。可惜的是,这些奇谈怪论对于听布娄特汇报的人而言,谈不上有什么启发意义…… 好了。干完了。包拉好,灯关掉,放回原位。也许还来得及在“猎鸟和箭”见到快蹄儿,喝一杯叙叙友情。昏黄的灯光中,他沿着纤维板隔成的迷宫退出去,迎头碰上一群穿套鞋的姑娘。布娄特对她们视而不见、面无笑容——咳,现在可没时间打情骂俏,还得把货交上去呢…… 风向转到西南了,气压也降了下来。阴云密布,刚到下午天色就已暗下来了。要是下起雨来,泰荣·斯洛索普也一样会淋湿的。今天,他就像个傻瓜,长时间向零经度搜寻着,但和大多时候一样,毫无结果。这枚导弹应该又在空中发生了提前爆炸,燃烧的残块散落在周围几英里的地方,但大部分还是落入了河中。其中一块残片好歹还能辨出形状,但斯洛索普到那儿时,却发现残块受到了前所未见的严密保护,那些人的态度也是前所未有的差。石板蓝色的天幕下,可以看见一些褪色的软贝雷帽,还有打开自动装置的英式3型轻机枪和一些长满阔大上唇的、一本正经的胡子——管你什么美国中尉,看一眼都别想,今天没门。 不管怎么说,交换站总是盟军情报站的穷亲戚。斯洛索普这回还不算孤家寡人,他看见了技术情报处的同职——这多少算是个安慰。不久,他又看到同职的头儿坐着年的沃尔斯利黄蜂,急急忙忙来到现场。两个人都回头看了斯洛索普一眼。斯洛索普和善地点头致意,他们俩理都没理。哼!这些伙计,真是又臭又硬。泰荣精着呢,他在周围长时间溜达着,把“幸运蛋”香烟扔得到处都是,最后起码弄明白了这枚“霉运弹”的情况。 残块是石墨柱体,长六英寸,直径二英寸,几乎整个都烧焦了,只剩下几块军绿漆片。这是爆炸后唯一完整的残留物。很明显,这是预先设计好的。里面好像藏了些文件。准尉副官去拿残块,把手灼了,大叫“哦,他妈的”,惹得那些薪水比他低的人笑起来。大家围在那里,等待特种行动处(那些刺儿头干什么都慢悠悠的)一位叫普伦提斯的上尉。普伦提斯上尉也确实很快就来了。斯洛索普瞥了一眼——风霜过重的脸,大块头,粗鄙。普伦提斯拿了圆柱体,开车走了。就这样,一切完结。 斯洛索普寻思着,对这种情况,交换站可以作为同部门分支机构,带着些厌倦情绪,给那个特种行动处递交第五千五百万次申请,以获得一份有关圆柱体内容的报告,但一般情况下申请是无人理会的。这没什么,他不会往心里去。特种行动处把任何人都不放在眼里,而任何人又不把交换站放在眼里。那—那又怎么样呢?反正这是近期他经手的最后一枚火箭弹了。但愿是彻底的最后。 今天早上他从收信篮里得到命令,派他医院“当差”。命令后面附了一份复写件,是给交换站的短信,要求给他换岗,以配合“PWE测试计划”。“PWE”他查了,意思是“政治战务管理处”。那测试呢?又是那个“明尼苏达多项个性检查”之类的破玩意儿。不过倒可以借此换换口味,不必再去天天找火箭弹,这活儿他有点儿干烦了。 曾几何时,斯洛索普是很认真的。不是开玩笑。起码他自己觉得很认真。如今,年之前的很多往事已渐模糊。在他的记忆中,第一次闪电战期间自己一直很走运,纳粹空军扔下来的东西从没到过身边。可今年夏天他们开始用那些V—1炸弹了。你可能在街上走路,或者在床上打盹,突然间屋顶上放屁般传来“嗞”的一声。要是还在向前飞,向最高点升,只是路过——哈,没事了,该别人担惊了……可是如果引擎中断,小心了伙计——它开始下落,尾部燃料脱离燃料引擎泼洒开来,你只有十秒钟找个地方钻进去。嘿,说起来还不算太糟。过一阵儿,你又缓过劲来——竟然和邻桌的快蹄儿·马科曼菲克打起一两个先令的小赌来,赌下一枚放屁弹会落到哪里…… 可是到了今年九月,火箭弹来了。那些该死的火箭、狗日的火箭,根本叫你缓不过劲来。没办法。他破天荒地发现,自己真的害怕了。酒开始喝得比以前多,觉睡得比以前少,一根接一根抽烟,甚至有些觉得别人把自己当成了软蛋。基督啊,事情不应该这样下去啊…… “我说斯洛索普,你嘴里已经有一支了——” “太紧张了。”斯洛索普还是点燃了。 “嗨,别拿我的呀。”快蹄儿央告道。 “你瞧,一次两支?”把两支烟朝下,就像连环漫画里的獠牙。两个中尉隔着啤酒杯互相注视着。“猎鸟和箭”冰冷的窗外,天色渐渐加深了;里面,他们中间隔着大西洋般宽阔的木桌,快蹄儿像是要笑,又像是要用鼻子喷气——哦,上帝呀! 许多代人以前,斯洛索普家族的越洋第一人威廉横渡了大西洋。这三年来,到处都是大西洋,而且横渡起来比真正的大西洋还要艰险。野蛮的衣着、粗鄙的谈吐、过火的行为——有天晚上,斯洛索普受快蹄儿之邀,去了“小雅典娜神庙”,喝多了酒,拿一只猫头鹰标本的嘴,开玩笑去啄德卡福利·庖克斯的喉头,庖克斯被逼到一张台球桌旁,情急之下拿起母球就往斯洛索普喉咙里塞。这一来,闹得两个人都被“开除”出来。这种扫兴的事情时有发生。好在有了“友善”这艘坚固的轮船,这些大洋都能渡过:每次,快蹄儿都红了脸,或者面带笑容,就这样解决了问题,从来没让斯洛索普失望过。这一点,斯洛索普觉得不可思议。 他知道自己可能会流露出心里的忧虑。不过,虽然他今天讲了关于诺玛(塞达拉皮兹的妙龄少女,有酒窝)、玛乔莉(高个,优雅,温迪米尔夜总会的合唱队员)和周六晚上在梭霍区弗里克·弗拉克夜总会里发生的怪事,但这些风流故事和他的忧虑扯不上多少关系。说到他常去的弗里克·弗拉克,是一家名声不佳的夜总会,里面转动着浅色的五彩聚光灯,还设有“止步”、“请勿跳吉特巴舞”等牌子,以满足各类警察、军人、普通百姓(且不论这个词如今指哪些人)的需求。这些人时不时向里面张望着,斯洛索普则冒着极大的危险,穿过一个可怕的秘处,去见诺玛或者玛乔莉。进去之后,却见两个都在,排在一个队列里,那角度简直就是专门为他摆的:从一个三等轮机员肩部的蓝色毛料上方看过去,有一个跳林迪舞的女孩,转圈完毕,摆了一个舞姿,再从她光洁可爱的腋窝下看过去,就看到她俩了——她们的皮肤被转动的灯光染成了淡紫色。突然,敏感的疑云涌动了,两张脸都朝他这边转过来…… 两位姑娘正好都是斯洛索普地图上的银星。可以肯定,他两回的感觉都是银质的——光彩华灿,银声丁当。他贴那些星星的时候,选择的颜色完全依赖于他当天的感觉,从蓝色一直到金色。千万别对任何一个另眼相看——他怎么可能这样做呢?除了快蹄儿,没人看得到这张地图,何况她们确实都是美女……花繁叶茂,点缀在他冬寒料峭的城市周围。她们在茶馆里、在裹着婆婆头巾和大衣的队列里叹息、打喷嚏,或腿上穿着莱尔线袜靠在街边的石头上,搭车、打字、排队(高卷的头发里插着黄色眉笔)——他就是在那些地方找到她们的——有少女,有美妇,有大波——唔,可能有点扰乱心神,可是……托马斯·胡克在布道时说过:“我知道,世间多有狂野之爱与狂野之乐,一如世上有野生百里香及其他草类。然而我们要的却是出自上帝之手的园栽之爱、园栽之乐。”斯洛索普的园圃是多么葳蕤啊!那里长满了弗吉尼亚铁线莲(处女闺房)、勿忘我、芸香(悲伤),还有无所不在、开遍满园的三色紫罗兰(慵懒之爱),或紫或黄,犹如吻痕。 他喜欢跟她们讲萤火虫。斯洛索普对英国女孩唯一肯定的了解就是:她们不了解萤火虫。 地图的事确实让快蹄儿纳闷。一般的美国人喜欢把偷香窃玉挂在嘴上,但在这里解释不通。倒可以这样解释:斯洛索普参加过兄弟会,这是他在与外界隔绝的情况下发生的一种条件反射,一种自己无法控制的反射——就像在兄弟们踏上二战的生死征程很久之后,在早已没有必要的时候,他仍然对着空旷的暗室喊叫,对着蛀洞般的、回声不断的走廊喊叫。其实斯洛索普不喜欢谈那些妞,到现在也要快蹄儿巧妙引导才会谈。开始的时候,斯洛索普完全一副正人君子模样,守口如瓶,后来发现快蹄儿十分腼腆,这才改变了态度。他渐渐醒悟了:快蹄儿是希望他牵线搭桥。大约就在同时,快蹄儿也看出了斯洛索普与世隔绝的程度:在伦敦,他除了和一大群往往只见一面的小妞说说话,好像找不到任何聊天对象。 直到现在,斯洛索普还在天天侍弄他的地图,认真得像个傻瓜。这张地图顶多也就是一种庆贺的形式:在一次次飞来横祸的间隙里,在一道道神秘命令发到手上之前,在那些人忙着熬夜谋划而他又无事可做的空隙中,自己能不时地偷闲一下、过渡一下。天气渐冷时,他在飘着煤烟的走廊里握着詹妮弗冰冷的羊毛衫下那对乳房姑且取暖,根本无须知道这儿的人们白天如何沮丧……太阳透过玻璃窗投入一方光柱,照在他赤裸的身上,一杯马上就要煮沸的保卫尔牛肉汁烫伤了他裸露的膝盖,和他一样光着身子的艾琳则拿着长筒尼龙丝袜一双双检查有没有抽丝,阳光穿过外面冬日的棚架照进来,映衬着丝袜每一次摩擦发出的火花……美国姑娘时尚的鼻音,通过阿莉森妈妈那台两用电唱机的刺针,从某张唱片的凹槽里传出来……他们依偎取暖,所有的窗户都被窗帘遮得密不透光,只有刚才吸过的烟头亮着一丝火星。这时,一只英国的萤火虫随心所欲地上下飞动,身后留下一些潦草的字迹,都是他看不懂的词句…… 斯洛索普突然没了声音。“然后怎么样?你的两个情人……她们看见你的时候……”说到这儿,快蹄儿注意到斯洛索普停止了讲故事,无法控制地颤抖起来。其实已经颤抖了一会儿。这儿是挺冷,可还没冷到那种程度。“斯洛索普——” “我也不知咋回事。耶稣呀。”倒是挺有意思嘛。这种感觉奇怪极了。他无法停下来。他把爱克上装的领子翻上去,把手伸进袖子里,就这样坐了一会儿。 短暂的停顿,接着挥动香烟:“它们来的时候是听不到的。” 快蹄儿知道“它们”指什么。他移开目光。片刻的宁静。 “当然听不到的,它们比声音还快。” “没错,可——这回不一样,”话语在颤抖的间隙中迸出来,“是另外一种,那种V—1是可以听见的,对吗?也许还能有机会躲开。可这回的东西是先爆炸,然—然后才听见落下来的声音。除非你已经死了,听不见了。” “步兵们不也一样?你知道的。他们永远听不到打中自己的炮弹。” “唔,可——” “把它想成一颗很大的子弹,斯洛索普。长翅膀的子弹。” “耶稣呀,”他的牙齿打着架,“你真会安慰人。” 在啤酒花的气味和浓重的阴霾中,快蹄儿斜靠了身子。此刻,他关心斯洛索普的颤抖胜过了关心自己的恐惧。唯一的办法就是利用碰巧知道的招数,止住斯洛索普的颤抖。“要不我们派你去看看部分现场……” “有什么用?听我说,快蹄儿,那些东西都粉身碎骨了。你说是不是?” “我不知道。我怀疑德国人自己都不知道。可这是我们的 良机,可以抢在技术情报处那些家伙前面。没错吧?” 就这样,斯洛索普调查起V型弹“事件”来。结果如下。每天早晨,头一件事就是由“民防”派人给交换站送一张昨天的遭袭地点清单,清单最后传到斯洛索普手里,他把用铅笔涂抹的批条取下来,然后到车场调出那辆旧亨伯车,开始巡视,俨然一个“事后圣乔治”,四处打听“恶兽”粪便,即那些粉身碎骨的德国火箭残渣的情况,在笔记本上写一些空洞的总结。这就是工作疗法。由于交换站得到的信息越来越及时,他往往来得及帮搜索组的忙:跟着皇家空军那些闲不住的警犬,接触灰泥味、煤气泄漏、斜搭着的长形裂片和塌瘪的纱窗、倾倒且掉了鼻子的女像柱——上面裸露的螺纹柱面和指甲上已有了锈迹,还有“空无”的手掌在墙纸上涂抹过后留下的粉尘——墙纸沙沙响着,画面深处的草坪上,孔雀们展开彩屏,伸向古旧的乔治式屋宅,伸向给人以安全感的圣栎林……在“安静!”的喊叫声中,跟着别人走,看到露出的手或白晃晃的肌肤,等着他们去救,有些还活着,有些已经死了。受不了的时候,他干脆躲到一边,开始循规蹈矩地向上帝祈祷,愿生命取得胜利——这在他可是上次大空袭以来的头一回。然而死的人太多了,他很快就明白自己是劳而无功,便不再祈祷。 昨天倒是挺不错。他们找到了一个孩子,一个小女孩,还活着,困在屋里的钢壁防空室内,几乎已经窒息。等担架的时候,斯洛索普抓着她冻紫的小手。警犬在街上吠叫。她睁开眼睛,看见他,说的第一句话是:“哥们儿,口香糖有吗?”在里面困了两天,没口香糖吃——他只有“萨尔”红榆润喉片,给了她一颗。他觉得自己像个傻瓜。抬走之前,她抓过他的手做出亲吻的意思,冷如冰霜的无罩灯照着她的小嘴和小脸。彼时彼刻,身边的城市变成了一座寂寥的大冰柜,发出陈腐的气味,柜子里永远不会再有惊喜出现。这时候她笑了,笑得很微弱,可这正是他一直在等待的东西,哇,笑得像秀兰·邓波儿,这一笑使他们找到她时的一切困厄荡然无存。真他妈的愚蠢。血液奔涌,雪崩般压住了他:从新英格兰西部的先祖算起,美国人已有三百年历史,却主宰不了自己的命运,而是心惊胆战地向命运妥协求和!哼,不失为缓兵之计!他发现,自己每天看到的废墟,都像一场教堂讲经,在说明一切都是空无。时间一周周逝去,连最小的火箭残片都在教导他:死亡的发生简直无处不在……斯洛索普的心得是:伦敦这座凡间城市教会了他一个道理:随便转过一个街角,就会走入某个寓言故事。 渐渐地,他满脑子都在想象一个火箭上面写着他的名字。如果“他们”一心要把他作为目标——“他们”恐怕远远不止德国纳粹——那么,最保险的办法就是:把他的名字印在每个火箭上。这样做对他们来说也是举手之劳,不是吗? “唔,没错,那样做可能会有用,会的。”快蹄儿看着他,表情滑稽,“特别是在,嗯,在产生这种幻觉的战斗中。有用极了。可以叫‘军人妄想症’。可是——” “谁产生幻觉了?”斯洛索普点了支烟,额前的头发在烟雾中晃动。“哎,快蹄儿啊,你听好了,我不想给你惹烦恼,可是……我是说,问题是,我已经超期服役四年了。事情随时都会发生,下一秒钟,马上,很突然……我操……只有零,只有空无……还有……” 那东西他看不见,抓不着——气体突涌,气浪激射,过处了无痕迹……它是一个词,突如其来,钻进你的耳朵,然后永久沉寂。它来无影去无踪,它狠如重锤、声如丧钟。更要命的是它给人带来的恐惧。它嘲弄他,以明确的、德国式的自信向他许下死亡诺言,用笑声打破快蹄儿庄重的沉默……不,哥们儿,不要长翅膀的子弹……不要那个词,不要那个煞风景的词…… 那是今年九月的一个星期五傍晚。他刚下班,往证券街地铁站走,一门心思盘算着如何度过眼前的周末,想着他的两个妞,就是诺玛和玛乔莉——两个人之间他得互相瞒着——他伸出手正要挖鼻子,突然,身后泰晤士河上游几英里处的天空中传来尖锐的破裂声和巨大的爆炸声。这“死亡标志”就在脑后滚过,很像炸雷,又不尽相同。过了几秒钟,声音又从前面响了起来,响亮、清晰,传遍了全城。夹叉射击。不是V—1炸弹,不是纳粹飞机。“也不是打雷。”他纳闷地想着,不由说出了声。 “是一根煤气总管。”一个拿着便当的女人正好路过,用手肘从后面顶了他一下,日光下她的眼睛有些浮肿。 “不对,是德国煤气导弹。”她的朋友道——她的朋友是来这儿做某件日常大事的,金黄色的刘海卷曲着,用一块方格手帕束起来。她抬起手,指着斯洛索普:“要炸他,他们特别喜欢胖乎乎的、丰满的美国人——”一会儿,她的手就伸到了他的脸颊上,捏弄着,摇晃着。 斯洛索普招呼道:“你好,万人迷。”她叫辛西娅。他设法要到了她的电话,之后她挥手向他拜拜,重新挤进高峰期的人流中。 那是伦敦城里又一个生气勃勃的下午。成千座烟囱呼吸着,烘托起黄色的太阳,不知羞耻地朝天空里献殷勤。这些烟雾胜过白昼的呼吸,胜过邪祟的力量。它有一种王者风范,有生命,会移动。人们穿过街道、穿过广场,奔向四面八方。长长的混凝土高架桥在若干年无情又无趣的使用中已被涂上了雾灰、油黑、铅丹、铝白等颜色。在住宅楼一般高的废物堆包围中,数以百计的巴士在桥上缓缓移动,沿着弧形支桥向公路驶去。公路上挤满了军车队,还有高顶巴士、带帆篷的卡车、自行车、小汽车——这里,大家有着不同的起点、不同的目标,他们一起流动着,时不时有些阻滞。在这一切的上空,是巨大的、被烟气损毁的太阳残骸,还有阻塞气球、电线和烟囱。烟囱呈褐色,就像屋里的陈年旧木,不久褐色又加深了,越来越接近黑色——这也许是落日的兆头——是你的美酒,美酒和安慰。 这一刻是英国双重夏令时下午6点43分16秒。天空就像被敲打的死亡之鼓,还在嗡嗡作响。斯洛索普下身的伙计——什么呀?——没错,瞧他的军用内裤里头,那东西在悄悄变硬、动荡,随时会一柱擎天——万能的上帝,这是怎么回事呀? 在历史上,甚至可能也在档案里(上帝保佑!),他曾经一度对空中显示物有过特别的敏感。可这种勃起又如何解释呢? 在马萨诸塞州明吉伯柔老家的公理会墓地,有一块古老的片岩墓碑,上面刻着一个画面:上帝之手伸出云层。由于两百年的火烤冰凿,那只手的边缘已多有蚀损。碑文写着: 康斯坦特·斯洛索普 之墓 (卒于年3月4日 享年29岁)。 死亡乃是天债, 我还了,你也不例外。 康斯坦特看到——不只是想象:那只石手从俗世的云层中伸出,边缘闪耀着夺目的光华,直直朝他指过来。下面,属于他的那条河,还有牧养巴克夏猪的那些山坡,都在低低私语。他的儿子威锐波·斯洛索普,其实还有这样或那样和斯洛索普沾了血亲的所有人,可以倒推九至十代,一直到最早的先人,都看到了这一点:除了始祖威廉,所有的人都躺在落叶、薄荷和紫色的千屈菜下,沼泽边上的墓地则在冷漠的榆树和柳树的荫庇之下。墓地在一块长形的斜坡上,坡上尽是腐物。这里有浸析物、土壤同化物,有刻着圆脸天使的石头,天使都长了长长的狗鼻子。还有牙齿毕露、眼窝深陷的死人头骨,有共济会徽章、华丽的瓮缸、直立或被摧折的柳树、废弃的沙漏、随着来访者眼光的高低变化而上下起伏的地面,还有那些悼诗:像康斯坦特·斯洛索普的遗诗,采用了四方加单对的形式;像艾赛亚·斯洛索普中尉之妻伊丽莎白女士(卒于年)的遗诗,采用的则是“星条旗之歌”的活泼节奏: 别了,亲爱的朋友们,死神带我到这里, 贪婪的死神哟,在这里收割不息! 我必须躺着,等待基督复活、拯救众生, 他在《圣经》里教导我,有这样的圣谕。 读诗人,留意我的呼吁!要凝神青天, 在荣华鼎盛时,会看到死亡出现。 上帝的巨型织机在幽冥上界运转, 我们下界的审判只是他爱的丝线。 还有我们这个斯洛索普的祖父弗雷德里克(卒于年)以其特有的讥嘲和狡黠把爱米丽·狄金森的诗取来作自己的墓志铭,而且没有注明作者和出处: 我不能停下来等候死神, 死神便殷勤地停车接我。 大家一个接一个还了自己的天债,把剩下的部分留给家族血脉的下一个链环。他们先是贩卖皮货、当皮匠、贩盐、做熏肉,然后从事玻璃业、进入市镇管理委员会、建皮革厂、采掘大理石。方圆数英里的地方都成了墓地,落满了大理石的灰色粉尘——这些粉尘是这一带所有那些伸向他方的伪雅典式墓碑的呼吸和魂魄。总是伸向他方。金钱从远比任何家谱更复杂的股票交易里渗出去:伯克希尔的家里把剩下的钱投到了商业林上——林地绿色的外围逐渐缩小,以每次若干英亩的速度变成了纸张:手纸、纸币原料、印报用纸,成了大便、金钱和文字的媒介或底版。他们不是贵族,家族中没有一个人打入社区名人录或者萨默塞特俱乐部。他们默默从事着自己的事业,活着的时候为周围无所不在的生命力所吸纳,死后则被墓地的尘土所包容。大便、金钱、文字是美国的三大真理,给流动的美国人以动力,也控制着斯洛索普家族,把他们永远和国家的命运紧紧拴在一起。 但是他们没有繁荣起来……他们仅仅繁衍了下来——然而,大约在从未远离他们的爱米丽·狄金森写出如下诗句的时候,一切都开始不对劲了: 毁灭是刻板的、魔鬼的工作, 断断续续、点点滴滴—— 失败绝非瞬间的结果, 潜损暗亏才是破败的规律。 但他们仍然要继续守在这里。对于别人来说,有一个明确的惯例,妇孺皆知:先挖光,再加工,取所能取直到无所可取,然后往西走,那里还多着呢。可是出于理由充分的某种惯性,斯洛索普家族逆潮流而动,一直待在东部的伯克希尔——守着洪水冲过的采石场和树木砍光的山坡,把这一切像签了字的忏悔书一样留在那片败草覆盖、日趋衰落的巫魔之乡。利润减少,子孙却旺。每隔一两代人,波士顿的家庭银行就会把各种编了号的信托金利息变成新的信托金,这些信托金在渐慢中、在无穷的连锁反应里、在他们刚好能意识到的水平上,一笔一笔地消亡着……但也没有真正降到零…… 大萧条的发生给之前这一切不景气正了名。斯洛索普成长的时期,正值企业接连破产,衰败荒凉达到了顶点。那些神神秘秘的纽约富人们的庄园树篱重又归于绿野蓬蒿,房子的玻璃窗破碎无遗。哈里曼和惠特尼两家搬走了。草坪变得干枯。秋天来临时,远处不再有人跳狐步舞,也不再有豪华轿车和灯火,熟悉的蟋蟀、苹果又成了这里的主人。早霜送走了蜂雀,东风吹寒、秋雨潇潇:冬天必然会来临。 年发生了阿斯品沃旅馆大火。当时小泰荣正在莱诺克斯的姑姑和姑丈家做客。那是在四月间。他在陌生的房间里悠悠醒来,听到姑姑的孩子们大大小小的脚在楼梯上弄出纷乱的响声。他想到了冬天,因为爸爸也就是霍根经常在这个时候从梦中叫醒他,催他到寒冷的屋外去看北极光,而他的眼睛里还弥漫着一层梦影,不停地眨着。 看到北极光,吓得他屎都出来了。那发亮的帷幕就要一下子拉开了吗?穿着漂亮衣服的北方幽灵们要给他看些什么呢? 现在却是春天的夜晚,天空翻涌着红色的、暖橙色的光,警报器在匹兹菲尔德、莱诺克斯和利县那面的山谷里尖叫。邻居们站在门口,凝望着天空中雨点般密集的火星落在山边……“像流星雨,”人们说,“像国庆节的火星子……”当时是年,人们就是这样比喻的。火的余烬连续不断地落了五个小时,孩子们看得打起了盹,大人们则开始喝咖啡,谈论起以前发生的火灾。 这些是什么光呢?哪些幽灵在控制它们呢?假如这一切、这整个夜晚马上就要失控,帷幕就要拉开,让我们看到一个谁都没猜到的冬天…… 双重夏令时下午6点43分16秒——此时此地,天空中又出现了同样的情形,光芒渐放。他的脸在光照下变暗。周围的一切将逃遁一空,他也将迷失自我——家乡的人们向来不都是这般说法吗……纤弱的教堂尖顶竖立在秋日的小山边,白色的火箭即将发射,只剩倒计时的读秒了,礼拜天的日光从教堂玫瑰色的窗户照进去,沐浴、激励着讲坛上那些讲说上帝者的脸儿——他们正言之凿凿地说着:“这就是真实情况——是的,那只光芒四射的巨手从云层中伸出来了……” 编辑:Law他很愿意与你交换意见,分享知识,他的邮箱是:law boundary3.org本文选自网络,特此感谢!图片来源于网络。我们尊重原作者版权,除我们确实无法确认作者外,我们都会注明作者和来源,在此向原作者表示感谢。如有版权问题,烦请原作者联系全球英语文学研究中心版权事务处:copyright englishgroup.北京哪里有治白癜风的医院治疗白癜风哪个医院好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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