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

　　方圆每天早上送孩子到校门，然后自己开着车去瑜伽馆。今天星期一，路况有点堵，她打开音响，轻音乐像一阵微风缓慢舒适地飘出来。她闭上眼睛，正沉浸在静谧的气氛之中，就让后面的车催促的喇叭声给打破了。车子上了马路，街道的两旁建筑物不停地往后移。她从念大学就来到这个城市，在这里生活有十多年了，居然对眼前的街道还如此陌生。她只记得家里到学校的路线，学校到瑜伽馆的路线，至于附近的商场和电影院她从没涉足过。这时手机短信响了，内容是有个快递放到楼下自提柜，附加取件码。到了瑜伽馆，陈教练今天没来，几个和她一样的全职太太，觉得很扫兴，就先走了。只有方圆换上衣服，和另一个太太，练了一个多小时。这个太太姓什么方圆不知道，只是以前来的时候见过几次，也没搭过话。现在就剩她们两个人，她几次要与方圆搭话，方圆都表现出一副冷漠的样子，让她欲言又止。

　　方圆开车到家，第一件事就是到柜子前取快递。她已经半个月没有网购了，不知道里面是啥，也许是妈妈从老家寄来的特产，但取出来的盒子拿到手里却轻飘飘的。她心里狐疑着提着东西上楼，推开家门那一刻，温暖香氤的空气扑鼻而来。窗外的太阳洒到光滑的木质地板上，使这个家显得既干净又明亮。方圆拆开快递，才知道这里面是一束花，而且是已经干了的勿忘我。看着那星星点点的小花朵像受气的孩子，摇着脑袋不停地往下掉，她简直不知道该怎么办才好。她已经好多年没收到这种花了，她想这不可能是丈夫送的，因为每到情人节和她的生日，她收到的总是红玫瑰或是蓝玫瑰。但她还是很细心地把好的枝干都挑了出来，然后插进她最喜欢的白釉陶瓷花瓶里　放在了布满阳光的茶几上。看着虽算不上清新雅致，倒也给这个屋子增添了几分田野气息。

　　白天丈夫上班，孩子上学，方圆最感到自在。收拾完地上那些残花败叶，她给自己沏上一杯茶，然后整个人缱绻在沙发上看起书来。午饭时间过了，也感觉不到饿。方圆常常在只有一个人的时候，习惯性地忽略自己。她觉得一个人活着可以不把肉体自我放在第一位，但一定要把精神自我放在第一位，否则她就无法证明自己还活着。尤其对一个女人来说，这是至关重要的。所以有些时候，她会拒绝一些朋友约她打牌逛街看电影什么的，她觉得那些空虚无聊的女人干的事儿，她是不需要做那些去打发时间的，也不需要利用这些事来增添自己内心的幸福感。她很多时候都喜欢和自己相处，因为她现在都还不了解，自己是个什么样的人。她觉得练瑜伽是柔软身体，更是亲近自己的一部分。身体柔软了，心就柔软了，柔软是女人的特质和天性，所以她练得更加投入。她做每一个动作时，都希望把自己内心的柔软释放出来，让身心合二为一，达到更加完美的状态。

二

　　这时小秋打来电话，方圆的声音有些懒散。小秋是她至今唯一一个还有联系的同学加闺蜜。方圆问小秋打电话干嘛，对方却说，没事就不能打电话找你吗？方圆随口说了一句神经，不过她已经适应了这种神经。别看小秋平时毛毛躁躁大大咧咧的，三十多岁也不找男朋友不结婚，平时说话嘴上没个把门，人间好吃的好玩的都尝了个遍玩了个遍，但是和她在一起，方圆心里还是很舒服很自在的，因为她不用特意去维护她们的关系，她想说啥就说啥，她不想说也不用特意寻找话题。说不到一起时就吵，吵过了还是那么好。小秋飞国外逛了半年多，回来就笑她是坐家婆。方圆没事喜欢写写博客什么的，她开玩笑说当个“作家婆”也不错，起码和作家沾点边儿。说完还亲自去厨房给小秋做她爱吃的红烧排骨。

　　方圆在电话中说自己今天收到了一束花，觉得有些莫名其妙。小秋说有可能是真真姐送的。前几天我在商场遇到她，我们聊了一会，她就问起你，非和我要你的地址不可，我没办法，只好给她咯！小秋没心没肺说着，好像整件事都与她无关。

　　方圆没吱声，心里想幸好她没有来家里找我。小秋继续说着，真真上个月刚从海外回来，想和几个熟悉的同学聚聚。她还特别嘱咐我，一定要把你拉来。方圆本能反应只有三个字，我不去，谁知话一出口，便有些后悔，心想怎么也要编好拒绝的理由。但一想小秋也不是外人，自然就平静些。

　　小秋说那可不行，真真说她这次回来，最想见的人就是你，你不来等于破坏我们这些同学的情谊啊！

　　方圆听到小秋这些话，实在不好再拒绝，只好答应星期天晚上在聚宾酒楼赴约。之后她们随便东拉西扯聊了几句，就挂了电话。

　　方圆看着花瓶里的勿忘我，想起了真真姐，那个曾经在大学里和她同窗四年的姐姐，那个她曾经在感情上像亲姐姐一样疼她的姐姐。

　　真真姐长得不算太漂亮，但是大学时成绩很好，人又很热情，对待室友每次都是有求必应。刚上大一那年，冬天里寝室比较冷，暖气又不热，方圆晚上复习时把手冻伤了。因为家里穷，方圆无法从自己的伙食费省出钱来买防冻霜，真真姐就把自己的护手霜给她用，还特意买了一副能看书写字的手套送了她。从此以后在方圆心里就当成亲姐姐，心里有任何事情都不瞒她。大学这四年，每当方圆有困难，真真都会帮她解决。俩人关系好到足以让其它同学羡慕嫉妒恨。方圆也曾从牙缝里省出三十块钱，在地摊上买了一条当时她觉得最漂亮的项链送给真真。那时，她觉得除了父母之外，真真就是她最亲的人。

　　刚毕业时，方圆还与真真继续保持亲密的联系。方圆家境不好，大学毕业就赶紧要出来找工作，独立生存。而真真却考上研究生继续读书。渐渐地，方圆发现自己和真真姐能聊的话题越来越少。每次方圆在社会上受挫，真真给她的安慰总是那么苍白无力。没关系，一定要相信自己，下次再争取机会，好好睡一觉就会没事了，这些话慢慢消磨了她想倾诉的欲望，她意识到自己与真真姐是生活在不同轨迹的人，人生目标也完全是两个不同的方向。她们两个人再也不可能有交汇点了，这让方圆感到无比失落。但她还是坚持每周和真真姐聊一次，但她再也不会说自己真实的情况了，只说说自己的某些见闻，或者东拉西扯聊上半天，算是完成任务了。这种关系让她觉得很累，只盼望能早点结束。

　　过了两三年，方圆结婚了，接着就是生孩子。这让她有充分的理由，不再和真真联系了。她也摆脱了生活窘境，当上了衣食无忧的全职太太。

　　从大学毕业到现在多少年，方圆已经不记得了，她只记得自己现在是丈夫的妻子，是孩子的妈妈，是婆婆的儿媳。可是这些身份加在一起，也只是方圆的半个自己。那半个自己，她要留着读书写作，练瑜伽，打羽毛球。这些都是她每天必备的生活内容。如果只让她买菜做饭，照顾孩子和老公，她就感觉这一天没有过好，而这一天过去了又没有人补偿她。她时常感到时光和生命悄无声息地流逝，而无能为力。她用手能抓住生活的核心，让丈夫和孩子紧紧依附于她，但她总是抓不住最想要的。所以她尽管有个幸福美满的家庭，相对优越的生活，但她觉得自己过得一点也不好。仿佛心灵中巨大的黑洞需要填补，可是她看的哲学书籍越多，心灵就越空虚。尽管她会努力做好生活中每个角色来平衡自己的内心，但是一切还是不能尽善尽美。她想，或许这种残缺的生活，才是真实的生活。

三

　　到了周末晚上，方圆随便穿了件米色的风衣就出门了，她没有精心打扮自己，甚至没有想过要不要打扮自己。她出门时看着手机的时间，心想尽量不要迟到。当她赶到酒店才发现，还早来了五分钟。她去了卫生间，洗了一把脸，感觉精神了许多。每次参加这种聚会，她都会觉得厌烦和无聊。同学们在一起谈的话题，永远都是谁过得好，谁过得不好，谁谁买名牌包包，谁谁老公出轨了。谈到这些的时候，方圆永远都想不明白，这到底与自己有什么关系，上学时代那种亲切感永远没有了，取而代之的只是一种疏离和彼此之间的隔阂。

　　方圆在水池前，觉得自己的状态可以去包间的时候，从后面厕所里出来一个人，而方圆一眼就从镜子里认出来是真真，而同时对方也认出来是她。拥抱兴奋过后两个人挽着胳膊一起往包厢方向走，方圆闻着真真身上散发出来的香水气味，有点想打喷嚏的感觉，但她还是忍住了。不过万一打了出来，也可以说自己感冒了，方圆心想。

　　真真说方圆没变，还是那么漂亮，说着还不忘抬起手，想捋捋方圆披散在肩上的头发。方圆本能地躲了一下，她不太习惯这个举动，以致两个人之间出现了几秒钟的尴尬。方圆问真真这几年过得好吗？其实她早就听小秋说真真前几年就离婚了，只是她觉得自己假装不知道会更好一些。她说不清自己为什么会这样想，或许是她害怕她们之间聊起不愉快的话题，也让这次见面变得不那么愉快。因为大学时她俩天天腻在一起都是愉快的。此时的真真一脸玩笑地说，姐姐过得好不好没关系，关键是我的方圆过得好不好才是我最关心的。

　　人都到齐了，包间里一下子有了气氛，小秋和其他的几个同学看到真真与方圆一起走进来，似乎都很惊叹，她俩还像大学时那样走路都形影不离。他们一个个大呼小叫，用夸张的语言追述着当年的情形。真真的脸上似乎有了一种难得的温情。方圆也在笑，只是她笑得没有真真那样自然和温暖，她觉得一切都不是当年，这样在喧闹中回忆过去是对过去的一种损害。当众人都围绕着她和真真时，方圆却自己坐到旁边的位置上，用轻松的语气问大家今晚吃什么呀。

　　小秋说是真真请客，当然要狠狠地宰她一把，什么鲍鱼龙虾鱼翅燕窝，有什么就来什么，要不她有那么多钱留着咋花呢。真真说就是，我现在什么都没有，就剩下钱了，大家想吃什么随便点。虽然真真说了一句玩笑话，但方圆听见这话，心里并不好受，仿佛这句话的背后隐藏了许多心酸和无奈。但小秋和其他几个人仍然笑个不停，仿佛今天是在举办一场节日盛宴。

　　整个晚上，方圆在与其他人说说笑笑打打闹闹的同时，都会偷偷地打量真真。她明显地注意到真真姐的脸上在面霜的覆盖下隐约露出来的细纹，和她穿的那件蓝孔雀披肩下，衬托出来的那种笑容背后的倦意。方圆真想此时的包间里只有她和真真两个人，她要好好问问真真，这些年来她都经历过什么，然后再把自己经过的一切，毫无保留地告诉她。这个愿望在她心里越来越强烈，但她面对眼前的真真姐却什么也不能说。她被一种强烈的喧闹包围着，她与真真姐虽然近在咫尺，却也不能亲近。

　　真真和大家谈笑风生，让方圆觉得这不是真实的真真。她心里有些话肯定是想说又不能说。可是那是什么呢？方圆实在想不出真真一把鼻涕一把眼泪和她哭诉自己离婚的事，因为她印象中的真真没有那么软弱和不堪一击。方圆正陷入自己的沉思，这时真真转过脸看着方圆说，怎么样，这几年过得还幸福吧？我听小秋说你和他的感情很好。

　　方圆一时不知该怎么回答，好像这个问题从来都不属于她。她知道那个他是指自己的丈夫，而她从来都不想和自己的闺蜜提到自己的丈夫，尽管他还不错，有稳定的收入，待她又极其温柔体贴。可是她却觉得，他们夫妻感情好并不是闺蜜和同学之间拿来谈论的最佳话题。那她们又能谈什么呢，方圆并不知道，她只知道这种聚会总要谈些什么。而且她心里没有幸福或不幸福的概念。她只说自己过得还好，挺舒心的。她心不在焉地回答着。看着餐桌上被大家搞得杯盘狼藉，她只希望这个聚会能早点结束，自己能脱身回家。

　　客厅的灯还亮着，孩子已经睡下了，丈夫手里拿着书，却倚在沙发上睡着了。方圆蹑手蹑脚地换鞋，然后走到丈夫跟前，给他盖上毛毯，没想到却把丈夫给弄醒了。回来了，玩得好吗？丈夫的声音懒懒的，给人感觉很温馨。方圆坐下摇摇头，说自己在那种场合只想逃离。她疲惫地靠在沙发上，以此来舒缓自己的情绪。你不喜欢这种场合，不去就是了，干嘛要勉强自己？丈夫虽然略带责备的语气，但方圆分明能感觉到，他是在心疼自己。她什么也没说，像只受伤的小鸟一样，依偎在丈夫的怀里。

（未完待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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作者简介

平静，80后，籍贯辽宁凌源。凌源市作协会员。自幼行动不便，因残无法入学。长期坚持写作，完成二十万字长篇小说。有小说、诗歌、散文作品散见于《飞天》《甘肃日报》《中国残疾人》《兰州日报》《华夏文明导报》《白银日报》《人生十六七》《自强文苑》《岷州文学》《文风》《自强》《牛河梁》等报纸杂志。部分作品获得各种奖项。多年来在文学的世界里探索生命与真理，不断思考人生价值与存在意义，喜欢从哲学的角度看待世界，向往佛学修禅。平生清净，一无所求，唯修心性，以文会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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