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女人一直没来,可她的娘家爹、老公公和男人却又来了一次。那是转年夏天,正当喜鹊河水暴涨的时候,他们又驾着一条小船来到了盘龙岭,一上岸,就闯到周罗锅子的小马架子里,向他要人。原来,两天前,那女人竟然又给她的男人生了个怪胎,挨了一顿臭骂以后,半夜里就突然不见了。他们在周罗锅子家里闹腾了好半天,才叫马炮来给骂走了。

几天后,马炮从外面打猎回来,给周罗锅子带回一个消息,说卧虎坡的人在河边上发现了一具女尸,肉都烂了,认不出是不是那个女子。不过,那确实是从上头漂下去的。

周罗锅子哭了。他抱着孩子跑到了河边,摘了一大抱白色的月亮花,同用黄裱纸剪成的纸钱一起,洒到了河面上,让它们顺水流去,流向卧虎坡。从那以后,每当他带着小喜鹊站在木板桥上的时候,他的脸,就不再朝着鸡冠山,而是朝着卧虎坡了。

周罗锅子一辈子没有娶亲,只同那个女子做了一年的露水夫妻,只留下了喜鹊这么一个心肝宝贝儿。你想,他对她还能不娇着、宠着,还能不让她由着自己的性子来?

这会儿,他一看她从铜锁那儿带回来的怒气和怨气都渐渐地烟消云散了,脸上也渐渐地有了些笑模样了,心里挺高兴,就不再多说少道,顺手拉过了药碾子,准备压药了。

“爹,我来。”喜鹊赶忙夺了过去。她蹲在地上,一边压着药,一边仰起脸来周罗锅子说话。“爹,刚才我从铁锁家一出来,在井台上碰上了那个呆子。”

“呆子?”周罗锅子颇有些不解，“谁是呆子?”

“小庚呗!”

“你瞧你,又胡说八道!”周罗锅子用指头轻轻地戳了一下喜鹊的脑门儿,笑着说,“人家那鱼塘,那果园子弄得多好!哪一点比你呆?”

“谁说这些了?”喜鹊嘴巴一噘,半认真半撒娇似地反驳道:“人家说的是爱情方面。”

“爱情?”周罗锅子笑了一下，那笑中掺进了不少苦涩的滋味儿。“你呀,别成天总爱啊爱啊的，咱这是生活,不是看电影、念戏文!”

“哟!爹,照你这么说,爱情都是假的,不存在?”喜鹊手中的药碾子停住了,一双大眼睛忽闪忽闪地盯着爹,“这话可不对!叫我看呀,有人,有生活,就有爱情。只不过,有人光想不说;有人咋想咋说;有人呢,则嘴里说的和心里想的不一样罢了。”

周罗锅子默默地看着女儿,许久没说话。此刻,他想到了自己这大半辈子,心中的滋味儿只有他自己知道。他这样沉思默想了老半天,才喟然长叹了一声,像是对女儿,又像是自言自语似地说:

“唉,在咱这地方,能说上老婆,生下孩子,就不易啦,爱不爱算咋的!”

“爹,你这话又不对了。”喜鹊并不知道爹心中的滋味儿,仍然激烈地反驳道:“没有爱情的婚姻是不道德的。这话,报纸上有,不信?我给你找。”

她说着,就要站起来。

周罗锅子一摇手,制止了她。他低下头,又沉思了老半天,才一字一句地说:

“喜鹊呀,你说的这些理,我都懂。可是,理是理,事是事。咱这是人间,不是天堂;咱们是人,不是神。就连天上的牛郎、织女还隔着道银河呢,何况,咱们是地上的人呢!”

爹的这一番话,把喜鹊给说愣了。她想反驳,但一时又找不出赶劲的话,于是,只好把脑瓜子一拨浪,连声说：

“爹,你这话,我不信,我不信!”

她这样说着,仿佛要加重自己的语气似的,使劲地推起了药碾子。那药碾子,发出了骨碌骨碌的响声。可是,她没有注意到,这时候,爹的眼睛里却闪着泪花儿。他呀,又想起了过去的那些酸心的事儿。

这一夜,喜鹊睡得很香。可周罗锅子呢,却失眠了……

盘龙岭上的山杏子花,开花的时间并不长。它们乍开的时候,是粉红色的;渐渐的,那颜色就淡了,先是变成浅粉色,然后呢,又变成乳白色。在这个当儿,只消刮上一夜春风,或者淅淅沥沥地下上半天细雨,那乳白色的花瓣儿就会纷纷飘落下来,覆盖在盘龙岭那丰腴的胸脯上。从远处望去,那岭便呈现出生命的原色——翠绿色。

岭上的花儿一谢,岭下的花几便会争先恐后地开起来。在喜鹊河边,在野羊滩那绿茵茵的草地上,长着许多小野花——金黄色的蒲公英,浅蓝色的矢车菊,淡紫色的勿忘我,乳白色的月亮花,粉红色的灯笼坠儿……数也数不清。这些小花儿,你谢了,我开，我谢了你又开,从初春一直热热闹闹地开到深秋。弯弯的喜鹊河,就仿佛醉卧在花丛中,在醉人的花香里哗啦哗啦地流淌。这时候,如果站在盘龙岭上俯瞰喜鹊河,就像一条缀满了小花的地毯上踩出的毛毛道,曲曲弯弯的一头连着鸡冠山,一头伸向卧虎坡,直到那云雾缥缈处,才不见了。

未完待续……

本文选自韩志君的文学小说《命运四重奏》，年贵州人民出版社出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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