小一出生那年，桃花江步道刚开通。年初他的曾祖父病危，曾祖母住进了步道边的养老院；因医院终止治疗，曾祖父也来到养老院苟延。小一出生前四个月，曾祖父在见到远游归来的小一爸爸的第二天，告别人世。小一记事后，把配有健身器材的养老院叫做“跑步机”；把由摄影师爸爸看护打理的老宅称为“大白”，因为屋里有个来自动画片《大白归来》的摄影道具。

小朋友一岁一岁长大，步道一年一年扩容；上小学时，步道已沿江伸长，顺路还环了网红村一圈。虽规模锁定在五米宽八公里长，然建设没有休止符；种树苗，铺草皮；砌围墙，埋电缆；填补地缝，打桩护堤……。凡尘的这些人为琐事，入不了一的幼眼，他的十万个为什么，只与自然界动植物有关。

养老院位于“大白”和网红村中间，步道贯通前，这三地不论去哪都得绕着弯走蛮远。逢到周末接老人出院放风，轮椅上坐着老人，老人怀抱着小一。无论寒暑阴晴，路途颠簸遥远，车上老小都满脸笑颜。步道延长后，网红村、“跑步机”和“大白”三点成了一条线，老太太去网红村打卡，回老屋怀旧，很是简便。让老人暖心的是，她的曾孙推得动轮椅了。这相差近九十岁的一老一小推行在步道上，也给休闲的路人平添了一景。

疫情爆发后，回家过年的老人被封控在“大白”；小一则困在了北京。第二年冬，养老院继续封控，老人出不来，家属进不去。春节的时候，小一争取到探视机会，前后半小时，话赶话的和老太太描绘步道的植物、昆虫和蝶鸟，还有木桩上的公鸡。这个冬天，小一观察枯倒的树木，学会了辨认年轮；道旁散卧的石刻，成了小一的识字课本；河堤探险失脚掉进水里，也品味了危险和失败。

春暖花开的时候，探视恢复正常。推老人去大厅阳台透气，在各种健身器材上撒野，是小一的必修课。梅雨季来临，老人赖床不挪窝，话头也渐少，小一的精力便倾泻到步道上。桃树是新栽的；勿忘我是蓝色的；江边原始粗糙的樟树、松树、榕树、柳树、麻叶树、乌桕树和苦楝树，长年被北风吹弯了腰，小一将其统称为歪脖子树。树上鸟雀叽喳；地上觅食的蚂蚁连绵成一根细线；一条蜈蚣驮着一条蜈蚣在谈情漫步；蜜蜂和蝴蝶在花丛中争艳。小朋友发现，去年那些地景装置稻草人、自行车和竹筏子不见了，取而代之的是圆型、方型和心型牌。在一块蝶形牌上，小一认出了所有的数、字：您已步行约米。

清明节前，老人布置探视者扫墓，一旁的小一接嘴说，我在步道见有墓碑，还知道坟墓里埋的是男是女。五月的第二个周末，淅沥沥的下着雨，小一执意去养老院，还反常的拉着老太太的手说了一小时的话，临别前说：下周我来推你去步道玩。老人只念叨车轴话：可惜老头子走得早，没得见乖宝。到了晚上，老人吃好洗罢，安卧床上，在梦中离去。

再去步道，小一习惯的走往养老院。院外墙边有蔸柚子树，树上孤零零的挂着一棵陈年柚子。见识过步道的枯荣花草、虫卵蛹蝶和相关食物链，小一已知自然生命的诞生、延续和终结。飘零的柚子树叶已教会小一如何迎接死亡。他知道老太太已驾鹤西去，也知道“驾鹤西去”形容无疾而终。可养老院窗外的那颗柚子，总在传递曾祖母的慈容笑语。小一每去步道，都在此流连。

盛夏的周末，三角梅盛开，绿豆鸟纷飞；昆虫在草莽贽伏，夏蝉在树梢鸣唱；红果蚱蜢，幼竹蜻蜓；齐岸的芦苇如一片蔗林；有竹筏垂钓江心。渔人傍岸的时候，小一会专心致志的观察鱼篓。他知道桃花江容不下鲸鱼，潜水艇就是模仿鲸鱼造的；锯子来自于螳螂；黄蜂和马蜂都喜欢蜇人；蜜蜂比苍蝇笨。同样装在倒置的瓶子里，苍蝇会从下面飞出来，而蜜蜂只会往上飞。说这话的时候，小一手上拿着宽口塑料圆盒，里面捉有两只蜜蜂和三朵野邹菊，为了让蜜蜂透气，盖子上凿了一小孔。

秋天来临的时候，步道山腰的亭子落成，拾级而上的小一，很好奇台阶为何涂上色漆。亭前山谷清朗，绿道蜿蜒；白云边有直升机盘旋。小一说直升机来自于蜻蜓；战斗机来自于蜂鸟；他的知识，来自于《汪汪队》、《奥特曼》和《螺丝钉》。可是为什么，金秋十月的满城桂花，今年没依时飘香？小一答不上来。从山野下来，裤脚粘有苍耳，小一将其屯为子弹，竹节做枪，摘小匹麻叶贴在衣服上标示军种，引领着虚幻的队伍昂首前行。如此派头却无人喝彩，步道上穿梭往来的众多小朋友正忙于骑行。小一的童车，身架过小，辅助轮脱胶，轮胎还瘪气，已成僵尸。购置新车遂列入计划，为加入骑行的队伍，小一不惜割舍看动画片的宝贵时间。

新车到货的周末，寒潮来袭。桉树冷脱了皮，桂花洒满地；桃枝光秃秃，杏叶残稀稀；凤尾潇潇，北风嗷嗷。小一头戴帽手带套，东摇西晃一路打铃踉跄于枯木低石间。小一的绿道童年快乐吗？快乐。可惜这里的冬天不下雪，北京的冬天可好玩。好想告诉老太太，我会骑单车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