编者按：本文作者闫东升现供职于宁夏警官职业学院，为北京师范大学“职业教育专业”博士。去年曾与他戏言，请他有空时给拙作写点评论。没想到，严肃认真的他，洋洋洒洒写了如此多溢美之词，心中着实有愧。

同事怀锋一直从事公安工作，若论社会身份，当然是一名地道的警察。在公安工作严苛的能力检验中，他一步步成长为领导干部，并在多个部门任职。实际工作是严肃的、琐细的、复杂的，因为受到严格约束，甚至只能是刻板的。是诗，让他得以物我两忘，致万物以灵犀，纵才情于飘逸，恣肆挥洒才华。怀锋的诗多是他业余沉静地观察、感触、思考生活的记录，读他的诗最让我惊讶的是：平静的业余生活，也可以写出动人的诗歌；他的“业余”生活似乎证明，越是潜心生活本真的滋味，越是能超凡脱俗。尤其当面对自然的时候，他似乎完全生活在现实的异域，童话般的遨游于天地之间。清代文人袁枚说：“凡作诗者各有身份，亦各有心胸”，在被职业“身份”牢牢绑定的当下生活里，我们的情思往往处处受缚，人似乎只是彰显“身份”得损、毁誉的轨迹——业、绩、薪、级……但是辛弃疾有词：“人间宠辱休惊，只消休闲处遇平生”。正是这“休闲处”，使怀锋能够惬意地从社会标的中转身，用精神的吉光映照每一个生活瞬间。读他的诗，我们记忆中那些似已散落、湮没、尘封的平凡景象，能够顷刻间刻如片羽单翎、散金碎玉一般在阳光下闪耀，焕发出宝石的光芒。被他的诗思穿起的一个个景象，犹如一串珍珠项链般闪亮，是的，生活已被他寄托给更遥远、更广懋，当然也更纯真的精神世界。他用诗创造出意境独得、自然本真、天人相融的世界。

诗意生活

德国诗化哲学家荷尔德林说：“人充满劳绩，但还诗意地栖居在大地之上”，怀锋正是这样生活和写作着。作为政委，他恪守组织原则和纪律，做事有板有眼、工作中规中矩，给人的印象甚至是古板倔兀，但读其诗，我们却发现一个极为绚烂、奇幻的精神世界。诗人喜欢自然，更喜欢行吟自然之美，感悟自然之魅。“脚踩年的门槛/我说，你好/你微微地笑了/明亮的眼睛闪闪发光/手指前方，你说/别再犹豫、叹息和忍受/我们去山林、湖泊和草原吧/那儿充满野性/到处是自信和激情”（致崭新的另一个我）。大西北的壮丽、大自然的深邃、大视野的极目，都给了他创作的灵感和思考的空间。“我是一个行者，天上的云也是/我在行走，云也没有停止脚步……世界上存在美么？/所有镜像不过是大自然的念想/只是我很幸运/正巧捕捉到了”（天行者）；“我喜欢在夜晚里散步，不慕春秋，无关红尘往事/自由自在的心，在幽冥的天空里越来越不安分”（我吻了春风的发梢）；“我喜欢像风一样，优雅地行走/或者，在蒲公英蓬松的伞盖上/坦然享受阳光、空气和自由”（我死之后）。他的行吟以富有想象力的遐想，用心感悟着人与人、人与自然、自然与内心的碰撞与回音，记录着思想与情感、眼睛与自然不期然的邂逅与感悟,书写着他对生活的思考。年，他精选了之前的近首诗、70余首词和20篇赋，整理成《我瞻四方》（下）出版。之后，继续笔耕不辍，5年间又创作了千行以上具有浓厚浪漫主义色彩的诗。这些诗词多是与自然的神交，灵性的旷野、灵异的草木、灵动的鸟兽以及漫步其间的诗人自己，当然，还有我们这些沉浸其中的阅读者，都在诗中共同进入诗人营造的意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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读怀锋的诗就像对自然美的一次巡礼。在我的视野里，发起并兴盛于欧美的自然文学从十七世纪到十九世纪的多年光阴，把人类的目光从物欲横流的都市引向平和宁静的乡村自然风光，也诞生了一批影响深远的文学作品。但走进我们视线中的爱默生、卢梭、穆尔，都以散文化的行笔作为自己的文学标志；中国古典诗歌对自然的书写则因为受限于诗的体制也没能恣意展开。而怀锋的诗眼，不仅垂青自然，而且顾盼生辉、风情万种，让人感受到用诗抒写自然的丰富表达力和无穷底蕴。在诗人的笔下，蒲公英“撑起伞，将理想打包/时刻准备着/起航”（蒲公英），爬山虎“用行动证明，生命的意义/在于不断挑战自身极限”（爬山虎），燕子“虽栖身于屋檐下/却从不向世俗低头/凭娇小的身影，追求自由无限的生活/赢来尊重”（速写春天），蚂蚁“为了大家的利益/毫不吝惜自己微薄的力量/专心丈量每一分一秒的日子”（速写春天），芦苇“不阿附权贵，不追逐荣华/所以，赢得了世人尊重/每当你吟唱大风歌时/整个湖给你热烈鼓掌”（芦苇），蜀葵子能“传播至简大道/东风沉吟，芦花点头/蜜蜂、蝴蝶听得如痴如醉”（蜀葵子），草原“是一面镜子/一朵花可以照亮你来世的路/一棵草足以改变你今世的梦/一只蝶轻易就能点醒前世的情”（盐州草原的前世今生）。万物以各自的姿态展现着不同品格，显示出世间大道，一切都让人联想到生活中的美好理想。于是，诗人可以和万物交流，“一个人和一棵树/越说越亲/一朵花和一颗心/越靠越近”（丁香花）；“一只碟，倏忽而来/停在离我不远的地方/斑斓的双翅，合成一片枯叶/我感觉，它是要问我话/不然，怎么会欲走还留/露出挑逗的意味”（团山之美）；“和雁说，和秋苇说/闲愁和忧伤被纯洁如新棉的云朵擦拭干净/看到那位独行了千年的骚客/在孤鹜和落霞间轻吟”（秋语）。天地万物都心有灵犀，面对碱蓬，“你不会耿耿于怀/曾被一只路过的鸟遗弃，因为/在这片荒凉寂静的土地上，你繁茂无比//从你奔跑的姿势判断/应该生过随风迁徙的念头/但最终难以割舍这片贫瘠/于是留下来，以经受风霜之后的绚烂/与弱者一丝明示”（黄河岸畔寻秋意）。心中有灵，则万物有灵，诗化的自然，不过是作者心中美好愿景的诗意表达。如此看来，能否在自然中感受到诗意，正检验着人的生活品质，如美国作家亨利·贝斯顿在《芳草与大地》中所言：“只有当我们意识到大地及其诗意时，我们才堪称真正的生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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物我交融、时空交叠是怀锋诗表达情意的主要方式和显著特征。诗人以一景、一刻落笔，继而流转、交替、连绵。抽象的山水草木具象为匍匐的山峦、徘徊的水流、铁硬的柯枝以及哼哼唧唧的水滴、被草木骑上肩头的石头；永恒的时空变化为四季轮回、昼夜交替、风雨来去，让诗意中的每一块山石，每一丛花木，每一片草地、星空与天籁鸣响都成为令人心醉神迷，无法忘怀的交流。风“能在一座石碑前久久停留/拷问其主的功过得失/会和满树的桃花缠绵不休/让风和蝴蝶嫉妒得发疯发狂”，云“你降低了光明的尺度/是为了让大山得到更好更多的休养/你不和一条小溪水争宠/反将婀娜多姿的美行留其中”，山“石头叠在石头上/哦，多么强悍多么粗犷的山地/草木骑着石头的肩膀/山谷究竟隐藏有多少秘密/喷涌的泉水白天说晚上说”（贺兰山巅上的魇话）。初春的清晰，仲夏的喧闹，深秋的寂寥，寒冬的深邃，时间既是真实存在的时节轮回，又是诗人笔下有着强烈艺术美感的斑斓四季：春天里“春花识人，你不开心/它便是一首伤感的咏叹调/若你欢喜、哪怕树枝上的一帘丝絮/也会许你优雅、恬静/倘若你淡然，它就是/一缕清风，一轮明月”；夏日“太阳像一具炼丹炉，想/把麦子炼得金灿灿的/把西瓜烧出青花瓷的味道/把菏打磨成红缨枪的样子/把忙碌的日子烤老”（七月）；秋季“或晴或阴或雨/田野里飞满蒲公英/偶尔遇到掉队的大雁/和闲逛的流浪狗/一个天上，一个地上”（秋日八音2：秋日私语）；冬天“枯叶挂在树梢/莫名地等待，不愿随风飘去”。自然与人互动互生，共同构成了生命的交响与起伏。诗人不仅在自然中行走，还使之与人的生活空间交叠，“征服一座山，要远比/征服一座城市容易。山上的/一棵草、一块石头、一条溪流、一声鸟鸣/随处随地，容我随意。而山下的/一条马路、一座高楼、一处大院、一个城里人/非但傲慢、冷漠，还有/铁栅栏、防盗门、钢筋水泥的盘问”（通过一座山看我）；“春花，或在雨中凋零，或怒放/就如人生的聚合离散，无非一个缘字/来得精彩，去要淡然/这场痛快淋漓的雨，张开柔软的双臂/拥抱着整个世界/还有我”（和一场春雨相逢）；“慈悲者说，荣枯由命/得意者说，此情堪怜/失意者说，物是人非/其实，你已在淤泥下潜行千尺/怀里温润着一粒洁白如玉的莲子”（枯荷八章）。心灵的感知在畅想的拓展中不断打开、舒展、丰富，他诗意地描写它们，把它们的连绵、跳跃、异彩纷呈的画面记录在诗中，为我们呈现了千姿百态与瞬息万化的自然，也呈现了诗人敏锐而丰富的內心世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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毫无疑问，怀锋对自然的现象的捕捉敏感而多情。日常生活和环境的任何的风吹草动都逃不过诗人敏锐的观察，而观察的过程其实就是诗人与大自然融和的过程。随着他的目光瞻望，在变幻的景色中，在流动的野风中，在展翅的飞鸟中，黎明、正午、落日、月夜的每一时刻都有灵境不断地向我们呈现，并能让我们感知诗人游走和冥想于其中的心境。诗人在与自然短暂的游走中相遇里，以一个赤子的情怀亲近自然，感悟生活，解读大道，多情而又多思。他徜徉于自然，如同在物我之间往返——人类沉迷在物欲，自然用无言启迪，让诗人敏感的心时时警醒。“狂风过后/一场痛快淋漓的雨降下/清新，不再有尘垢味/而那些枯萎、残破的叶片/被丢弃在墙角//不是殉道者/却有圣贤者的觉悟/甘愿为即将到来的冬/祭献出所有的叶”（秋日八音7：我是一棵秋天的树）；“满山遍野浩荡的风/和凌乱茂密的草/幼鸟扑腾着想要飞起/像一片树叶挣扎在半空//我想，用不了多久/它就能摆脱窘境，追逐向往的天空/人啊，拼搏了好多年/为何始终差那么一线”（秋日八音5：风动草）；“把欢喜的颜色和物象连在一起/清幽淡雅，绚丽妩媚/是一朵野菊的风姿//贪图和欲望如眼前的蜂蝶/只顾着追逐，忘却了寒霜/将借一场风偷袭”（草原在黎明醒来）；“内心充满欢喜，因为/四季都洋溢春花的馨香/被薄雾萦绕的山林/和高耸的峰峦/在一条小溪昼夜的赞美声中成长”（秋日八音3：安妮的仙境）。没有议论，没有激愤，只是把捕捉到的细节和感受到存在呈现出来，把审美与思考、阅读与再创作留给读者，这或许正是他的诗富有魅力的一个特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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在宁静中打量自然，品味生活的美好，这是怀锋诗的基本格调。“泡一杯清茶读几页书/春天的故事像小河/摘一朵桃花忆崔护/濯一池清水诵沧浪/在蜿蜒的山路上数流云/去茂密的树林里拔艾草/捋一串榆钱摘一嘟噜槐花/写一段知心的花送给她/嗅一嗅青杏笑呵呵”（人间最美是清欢）。这种幸福感与内心的宁静息息相关，是迷恋浮华与喧闹的人很少能够感受到的。宁静无价，心灵的宁静才是这个世界馈赠给人类的最珍贵礼物，宁静的心镜才能更生动的折射内心，映照世界。“我在地上，云在天上/我的目光想穿透天际线，云朵/像一块手帕舞着，试图擦亮我的眼睛/天空光滑得连影子也留不下/鸟儿纷纷坠落树林”（我们只隔着一轮弦月1：远方）;“一朵野花绽放在岩石上/一朵云悬挂在山巅/将爱意点燃。紫藤，缠绕住大树/和树根下被绿苔包裹的石头较着劲//悬崖上草绾着草，结绳记事/一滴水从山巅坠落/千尺深潭是它亿万年不曾懈怠的旁证/瞧，崖壁上生长出/灵芝、天麻、七叶一枝花、九死还阳草”（难忘，你花朵般的绚烂）;“窗外，有一群鸟儿/静静地观望着/这是一场什么样的风/仿佛树林里所有的叶子都在讲话/它们的影子被阳光流放大地/像镌刻在春天脊背上的墓志铭”（新酒一杯，我念旧词）。这些铭刻对大自然的奇异感知的诗句，彰显的是诗人那安宁、和谐、平静的内心。走过自然与生活的千山万水，诗人在一次次无言的感动中把我们带入宁静，也把生活引入诗意。他的诗启示我们，只有一颗安静的心，才能感受自然的静谧，领悟生命的诗意，追求生活的美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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遇有一些不能安眠夜晚，我就随诗人品味自然，在人静怀永中感受那平静中的生动：“一个小姑娘在湖边跑/两膝相合，手举胸前/两只脚如鱼摆动/一只落地，另一只翘起/上身则倾向另一边，于是/我眼里生出一条游动的美人鱼”（七月），这些场景的描写是唯美而清新的，而一些被诗人戏剧化的场面更是令人忍俊不禁：“蝴蝶觍着脸飞过来/蜜蜂哼唧着奔过来/云彩羞答答飘过来/浪花急切地涌过来/都想，看粉红的皎容/闻清幽的荷香”（跳胡旋舞的荷）。诗人的幽默、反讽手法在诗中更是发挥到极致：“树底下有成千上万的蚁/它们像一滩涌动的水/组成九九八十一套连环阵//我安静地蹲在旁边/威武的王，会隐藏在哪个方阵/漂亮的英姿飒爽的公主/此刻在哪辆战车上//冷不防/一张碎纸屑化作檄文飞来/差点砸到我头上”（南柯未遇）；他富有想象力语言充满张力：“季节失忆，阳光徘徊于十字路口/千层莲叶被风掀开，露出像骨头那么硬的眼神/阴影如潮翻过墙头/当凉薄像刀斩向翅羽，大雁只好远走他乡/此后，再无缭绕经堂的梵音/生锈的钟沙哑着嗓子吆喝，提醒山下的信徒/迷茫的跋涉者想借一片枯黄的荷，渡过彼岸/找回遗落他乡的影子”。诗中描写的许多情景俏皮、幽默，有着妙不可言的情趣：“爬上房顶的葡萄听到小俩口打情的话/挂满紫色果实的枝条笑弯了腰//宠物狗趴在门槛上出神/离去的大雁或许带走了/春和夏，繁华与缤纷/且许油盐酱醋发酵出酒和蜜”（草原在黎明醒来第7节）。充满灵感的诗句异彩纷呈，在畅快的阅读里，寂静的夜晚就幻化成缓缓流淌的河流、遮蔽聒噪的山林、探幽入昧的小路，让你平静而充实，安眠如婴儿。梦里，你能听到窗边一棵树与巢中鸟的细语；醒来，照在身上的暖阳把你与天地用千丝万缕联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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必须有思者在先，诗者的话才有人倾听（德国存在主义哲学家海德格尔语）。我固执地认为，“超越性思考”也许是表现人之高贵的珍稀状态之一。一个人在超越现实利害时他将想些什么？他与山丘、道路、草丛、小溪以及干涸的河床、初升的太阳、绚丽的晚霞怎样进行精神接触并对话？在利害遁身的情境中，诗人吟出的诗句，就是他的心语、心境、心灵，是他的精神本色。“登上高岗，脸颊被风打得生疼/双手几乎捧不住一条洁白的哈达/我单膝跪下，雄伟的高原哦/一头卧倒的黄牛/一边反刍/一边在缭绕的雾霭里沉思默想”（鹰在高原盘旋），“读着那些空洞的文字和呆板的画/只恨自己没有穿越时空的能力/难道，历史也会有心虚的时候/指派旱莲、冬青、白玉兰幽幽袭来/把大脑所有的细胞麻醉/让想象陷入短暂的休克中/任由诸多谜团来拷问”（古汉台上的拷问）。生命是绚丽而多彩的，而人却只有在孤寂思考中才能品味到它的芳香。“一根弦奏不出宫商角徵羽/一棵树成不了森林。然而/春天一只布谷鸟悠扬的独鸣/要远胜秋日无数蟋蟀的合唱/一个孤独的心灵，能否突围出/红尘中暗藏的悲欢离合”（和一场春雨相逢）。或许，深陷于名利乱象之中的人无缘感悟这样的状态——精神宁静中的思考如湖面轻盈荡开的涟漪，又如春日曦照下静谧的湖水，能洗涤人的双眼与心灵。“迎着风来的方向，一片枯黄的叶在树上颤动。当我走过小径时，嗅到春风留下的味道。冰雪消融，万物舒展。在浅蓝色的天空里，我冥想大雁的踪影。”（我吻了春风的发梢1）;“无眠的夜晚，一只飞蛾在屋子里飞。昏沉的头脑，酸疼的四肢，让麻木的思想陷入三千米深海。莫管它，莫管它的前世今生。且将思绪收紧，请大梦来临”（我吻了春风的发梢9）。海德格尔说：“诗是真正让我们安居的东西”，如此看来，诗人诗化的思考是在寻找安居的处所。当诗人游走天地，以他的富有诗意的思考瞻望四方，开启心灵之旅和对美的巡礼并献出一首首美诗的时候，不染尘俗的诗句，素朴沉静的情感，不能不让周围自以为熟识他同事感到惊讶，不得不重新寻找打开那扇心灵的天窗，不由不跟随他的思考思考。

天籁之作

天籁无所指，天籁就是“本来就这样”，水流花开，自然而然，天使之然。于诗而言，天籁之作首先源自天籁之遇，这样的“天籁之遇”，当然是为“心有戚戚焉”的诗人所准备的。因为胸中有诗意，在自然的大地上转身瞬目就自然成为了诗的意象：“旋转三百六十五度/瞧，叙事的刻度和抒情的指针/与一朵春花结盟/空气和阳光充当证人/鸟语和花香成为证词”（那一瞬，天老地荒）；“我喜欢征服镶嵌在山崖上的石头/兴奋于它的手脚被天地缚住/只能眼睁睁看着我超越/而那块石头则是充满怜惜地/看着我，因为它清楚/这座山没有一寸土地属于我/上去多高，就得退还多少”（四月，想象一座山的高度）。天籁之作的魅力还在于返还本源。海德格尔认为，诗人的天职是还乡，还乡就是返回与本源的亲近。他说：“唯有在故乡才可亲近本源，这乃是命中注定的。正因为如此，那些被迫舍弃与本源的接近而离开故乡的人，总是感到那么惆怅悔恨。”或许，怀锋内心里一直郁结着那份聆听天音的“乡愁”——挣脱缠绕的纠结，开放受缚的心灵，期待可能的释解，寻找生活的真谛。因为这，他的诗对自然充满虔诚和敬畏，不然，我们就无法理解他何以能如此轻松自如地转呈天籁之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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心领方能神会——天籁无从刻意而求，原本就在那里：“翻遍手里的书/找不出想要的句子/倒是从树上不停落下的叶/更应景应心”（纸短情长）；“屋檐下的灯闪烁着/淡淡的光芒和我的思绪一样/拼命想冲出去/但被雨水淋湿翅膀”（小窗幽记2：夜雨春灯）；“堰塞湖边新长出的芦苇/在秋天到来后变成灰白色/灵魂一夜成熟/轻盈如羽毛”（骨头与灵魂的颜色）。这些诗句入幽出朗，本色自然，浑成不觉，自如的比拟简直是随天籁之遇而净空生辉。“迎春花笑了/不挑白天，不嫌黑夜/一串串笑声中/留下柔软、轻盈、娇嫩的香//迎春花笑了/不管你来，还是离去/都不会停止/在你眼里、心里、想象里”（迎春花笑了）。这些“清水出芙蓉”的诗句是由“天然去雕饰”的心境生发，令人称奇——现代诗人写田园诗，原来也可以写得如此轻直透脱而又涵深思远。也许是少年的经历深入骨髓，他对贫苦的描写更是转瞬即得，能够把眼睛看到的寻常景象，诗化为透骨的悲凉。“秋天，山风硬得像镰刀/不但收割草木，还陆续收走几个老人/狭窄的巷子越来越清冷//灶火燃起后/却不知煮些啥/一个炒山芋蛋吃两顿//太阳落下山/曾经缭绕房前屋后的炊烟呵/稀疏如枯黄的草”（日渐消瘦的炊烟）；“那一年/满地金黄的稻子和玉米/而你，拄着拐杖到地头察看/一辈子和土地打交道/到临终，也不知道富裕的滋味”（十月初衷）。似乎只是一景，悲凉却弥漫天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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怀锋的诗，章节看似整饬工稳，意绪却任由散漫，一种随缘就遇式的捡拾或采摘，使诗意烂漫而就，无论人物还是天物皆风情自在，随意而出，现场写生般的即景抒情，往往有多景点，每个景点都由短小的诗节、诗行构成，灵动短小，隽永精妙，美不胜收。所谓“无目的的合目的性形式”（康德语），在此得其所然。

请品味这近乎独得之秘的语感：“经历完九九八十一次磨难/日子还是难成正果//把欢喜的颜色和物象连在一起/清幽淡雅，绚丽妩媚/是一朵野菊花的风姿”（草原在黎明醒来）；“苦水河已不能称之为河/宽阔的河道里流淌着麻绳那么细的水/成片的红柳扎根银色的河滩/看不到野兽，唯有几只鹊起伏”。如此干净、清通、朴实，率真而有意味，读起来真好。尤其是，怀锋的诗大多运用叙述语式和白描手法,却能常常于简素中生色、生俏、生媚，于朴素中得俊逸……让人不由得叹赏：原来写诗也可以如此轻松而又可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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或许个人经历使然，歌颂卑贱者的美好，是怀锋诗篇或隐或现、连绵不断的主旨。在人的世界，猪是任凭宰杀、仅供食用的“贱物”，那么。被冠以“猪”的草木自然也是卑贱的。但在作者《猪姓草木》中，种种“姓猪”的草木却成为集中讴歌的对象。猪牙皂——“从不掩饰自己的内心/由着性情自然而然地行走于世/昂着头，闲看云卷云舒/任尔东西南北风”；猪肚木——“饱满的脸庞上洋溢着朝气/甘于平凡，不喜浮华和虚名/即使面对热带风暴掀起的诱惑/也面不改色”；猪殃殃——“心里藏着万千痛苦/因遭到嫉恨和恶意诽谤/受尽锋刀利刃的欺凌/当一双嫌弃的眼神恨不得变成火时/你轻轻地笑了/用那双沾满泥土的手/抹去吐在身上的口水/再次挺起脊梁”；猪仔笠——“像一粒尘或者一颗石子/把一生托付给大山/时时以山的厚重激励自己”；猪屎豆——“以佛的仁慈奉献出自己/或食物或药材，毫无保留/聆听过河流奔腾的欢快/见识过风沙肆虐的严酷/瞧，被我保护的土地/焉怕激流寒潮”；猪獠参——“一群游荡在山林草地的小精灵/脑袋里装有大智慧/内心盈满乐观和纯洁/欢快地行走天下”；猪血木——“骨髓里流淌着高贵和典雅/高昂着头颅坦然接受日月洗礼/当有人匍匐在脚下并说着甜言蜜语时/你的目光已在千里之外”；猪牙花——“具有绝世风采/执着但不自负/很珍惜自己的情感/轻易不会被花言巧语蒙骗/一但动情/就会像胶水那样紧紧黏住对方”；猪毛蒿——“香气弥漫在大江南北/或高或低，或燥或潮，皆能随遇而安/心怀大慈悲/以千种面孔化作芸芸众生相/无论在哪个渡口/不悲观，也不自满/着一袭简朴的袈裟/渡人，也渡己”。对猪姓草木的普遍赞颂，显示诗人精神上的博大与富足，在他的笔下，所有草木都蕴含着旺盛的生命诗意。对草木，他不说出一个“爱”字，却让我们自然而然地爱上它们——即使草木，也有情深，与草木的交集可以充满深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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怀锋的诗并未全然“世外桃源”，他的行吟，也并不只是“悠然见南山”，而是处处突现着现实感： 　　怀锋把自己生活的所触、所感、所思、所悟都纳入诗，诗中展示着他的日常生活和人生需求，也表现出他对生活、对自然超凡脱俗的美的感受。自然的美好和人性的高贵，经由他诗句汩汩流出，使我们的内心忽然闪现以前不曾察觉的美境，这样的诗不能不让人为之喜悦与沉醉。正如日本作家夏目漱石在其小说《草枕》中所说：“我所喜爱的诗，不是鼓吹世俗人情的东西，是放弃俗念，使心地暂时脱离尘世的诗。”就让我们放弃俗念，随同诗人一同在旷野里观察：“安静的夜躁动不安/被束缚了整夜的梦，化作飞出鸟巢的鸟儿/扑腾扑腾，四处宣泄”（草原在黎明中醒来第1节）；“远处，长城如一条驼背老人的脊梁/嶙峋的肋骨和布满皱褶的肌肤上/有许多疤痕/而烽火台裂开豁牙的嘴自说自话/它唯一的听众/是一群在洞里筑巢的麻雀”（第2节）；“没有浪花奔腾和漩涡流转的缤纷/时空在金黄色的河道里隐身/任你打开想象的匣子”（第3节）。诗人凭借对美的敏锐感觉，触摸和发现自然万物的美，读这样的诗能让我们屏蔽俗念而返朴归真。在表面上看，他的行吟是孤寂的，但诗人总有心情将“我”沉融入自然而不再孤寂。“风主动担当起引路者/让独行者的旅途变得轻松惬意”（第2节）。“山峦万紫千红/想必在偷笑我的痴/心头的执念像块石头/在季节轮回中变老”（第5节）。诗人在身边的环境中培育美，深入美，有效而智慧地表达美，这种超绝的想象力构成了其诗不可名状的魅力，读他的诗我们会由衷感叹：瞧这荒无人烟的旷野，原来似这般美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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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诗人始终以日常生活和身边景色为背景，以他充满爱心的观察及天人合一的感受，把大自然中的美好表达得简洁而富于智慧。抓住细节，把心灵的种种感受和对自然风物的钟爱挥洒到生活的每一角落里，把眼前的即景想象与千万里之外的联想神奇地联结在一起，仿佛产生量子力学才会有的叠加状态，营造出形象而又空灵的诗意，引读者与诗人一起沉入遐想。“邻居燃放起鞭炮/而我，像一只困乏的猫/蜷缩在圈椅内/想象着，大红喜字下兴奋的眼神//思维被囚禁在酷热的笼子里/蝉声喧嚣，又细若游丝，仿佛/在千里之外，那些翻卷的叶子啊/能否逮住最后一丝清醒”（呼唤流浪天涯的云朵1：昏沉）。如果没有敏锐的通感能力，没有对细微之处的捕捉能力，是不可能写出这样精妙的句子，短短的几十个字不仅跨越了感觉，更超越了空间，时空交错中，寄予了诗人对漂泊的思念，当然也是对超越的向往。

在诗人跳跃的诗行里，始终呼唤那些被日渐弱化的美好，鲜活、生动和让人忍俊不禁的诙谐诗句极富表现力，唤醒我们心灵中被“实用”深埋的那份天真。他引领我们这样看鸟：“把自己挂在枝柯间/以一朵花的娇态绽放/清脆婉转的香，在幽暗的森林里回荡//把自己搁在岩石上/以一棵小草的尤态直立/渺小又顽强的身子，在风雨中成长//把自己放在小溪旁/以一条鱼的柔态漫步/清澈明亮的眼瞳，像深达千尺的水潭//把自己掷向天空/以一朵云的逸态翱翔/轻盈矫健的形象，羡煞无数英雄”（鸟篇）；他教我们这样在流逝的时间中感触生生不息：“在枯寂和隐忍下涅磐/春天迎来万物生/漫山遍野的香醉了四面八方的风/从早到晚，疯疯癫癫的/透过清澈的湖水，看到/眼角鱼尾纹跟着分蘖/微微地笑/杏花粉、桃花艳、梨花白/春永远是小时候看到的样子”（时光有张不老的脸）——拟人手法出神入化的运用，营造出万物有灵的情境，让天人不再永隔，让爱抵达心底。“一捧合头草俏立河岸，紫红色脸庞略含娇羞/蓬松的头颅轻轻地、轻轻地摇/俯瞰悬崖下，滔滔奔流的河水”（黄河岸畔寻秋意1：今世，风情不输蒹葭）；“秋英，请允许我这样暧昧地称呼你/阳光生出翅膀，携我的目光/像天使那样降临到你的花蕊”（黄河岸畔寻秋意4：爱需要以阳光的名义表白）——鲜明的景象和妥贴的意蕴把诗的意象表达得简洁而富于智慧，令人难忘。“面对陡峭和深幽/卑微的胆怯的灵魂只配在石头后躲闪/他们羞于自己稚嫩又漏洞百出的想法/最强壮的人，哪怕目光像雄鹰那么犀利/也只能在坚硬的岩石上寻找缝隙”（贺兰山巅上的魇话）——就把贺兰山的嶙峋写得神形兼备，写生般的精彩证明诗人有能力让美好照亮任何景象。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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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怀锋对自己的生活、工作与写作都一直怀着深厚情感和由衷欢喜；生活、工作与写作的重重磨砺也促进了他诗心的澄澈。说到底，写诗是与个人气质息息相通的。怀锋政委为人有大情怀，做事不张扬，写出的诗也是如此。他以澄澈的情怀来面对生活、关爱天下，总是试图在更广懋的空间寻找自己的精神坐标。我们在诗的字里行间能够明显感受到诗人笔端呈现出来的世界的澄澈：“牧羊人，迷恋着天上/虚无缥缈的锦霞/山坡上那块巨大的石头上/渗入淡淡的汗腥味儿//怀抱一根长长的鞭子，啃一口馍馍/看山，山远；观水，水澹/偶尔也会想起爱情/神情痴迷如沉醉于幽谷里的羊”（新酒一杯，我念旧词之六：天）。在诗人澄澈的世界中，不仅万物彰显着大道，连自然的明暗黑白都可以布道：“祭坛上点燃明亮的火焰/身着长袍的巫师手舞足蹈/在黑暗中祈求光明/在光明下劝导黑暗//只是，对峙的双方互不相让/视对方为异端/即使命运纠缠在一起/也不愿接受调停”（呼唤流浪天涯的云朵4：黑与白）。诗人就像是上天安的使节，履行着为天地立心的使命：“当你读到这封信时/我已到黄沙古渡了//冰封的黄河，由西向东/像一条身披银甲静卧大地的巨龙/风呼啸着，卷起尘/枯黄的野草如修道的禅师/在高台上打坐，偶尔讲几句偈语//古老的点将台和山丘融合/藏兵洞干燥得连尘土也落不下/据说，此处向东七十公里/发现古恐龙的巢穴/大的、小的龙骨已经石化”（与世书）。这些诗句已将“世事沧桑”在黄河古渡发酵而醇化了。诗人在自然事物的折射中找到其与“世道”的暗合，又清澈地昭示出来——每个诗人都有自己对事物独特的认知，诗人的使命就是尽力还心灵以明净，映天地于清澈，怀锋的诗追求这种明净与清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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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好的诗歌必定有着好的感受力与想象力。怀锋的诗除了好的感受力与想象力之外还有细节的清晰、丰富以及精练。“从连绵的沙丘下，渗出/一滴、一丝、一缕、一股水/像蚯蚓潜行沙子下/汇聚成方园几十平方米的水泊/四周，是柔软的芦苇”（涓流）；“西风在屋檐下/像夜莺那样唱着动听的歌/许你光明，许你温暖//正好有阳光从侧面照来/让我看到。墙根底下的阴暗处/凋落的叶片上/结着瘆人的霜”（霜降在左手边）。诗人尽最大的可能在诗中拓展自然与生活内外的疆界，那些美好的自然存在经过诗人的词语再生，入诗后立即生发出完全不同的境地与境界。仿佛诗人身负一种能力，能将天地万物不动声色地转化成他心目中的样子，但他的节制又不会任由情绪和思维宣泻奔突，因而他诗中的自然景象呈现出一种节制、写实的特质。“荞麦盛开的花朵/染遍山川。成群的麻雀奋力飞/想要逃离这片艳丽虚构的繁华/大山里的日子无论怎样努力/也饱满不起来//腰身佝偻头发花白的老人/每天都会爬到山梁上眺望/空寂的山头上，偶尔/划过几片云”（无论怎样的昂头）；“山脚下，河断流，干涸的河床上/成为红柳和骆驼草的窝巢/摩崖石刻不堪风雨侵蚀/模糊、残缺，让后来人猜破脑袋//惟有山颠上那座残破的烽火台/尚在做最后努力/想要提醒人们：勿忘我”（丝绸之路）。诗的语言干净纯朴、澄明纯粹，纯净着我们的视野与心灵。

　　这也许是诗人写诗所持的一种态度，他以诗歌的方式来对应“天心”，于日常生活中创造意境，于自然景致中生发意义，奋力为我们揭示那些被利欲遮蔽的存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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作为诗人，怀锋有能力巧妙运用隐喻、比拟、象征等文学表达手法，使得诗的深层意象妥帖自如、不着痕迹潛伏在诗句的背后，如同寂静深谷里的景象隐藏在雾蔼中，等待在阳光的照射中呈现，在你不经意的阅读中进入一片与世俗不同的异域，本真的心灵与天真的物语带着奇幻的美境交织出一个朦胧而广泛的思想空间。他的诗还善于通过物象表达复杂的现代经验，同时又具有鲜明的现实性和欣赏性，在诗里你可以读到那些虽是臆想但却与生活息息相关的东西，这或许就是隐喻的魅力吧。因为在隐喻中一个灵魂会与另一个灵魂邂逅，他们为一个又一个发现和共鸣生出不断的惊喜与感动。

优秀的诗歌并非仅仅倚仗诗的技巧和语言能力，更重要的是诗人的博大情怀和真挚情感。是的，怀锋的诗是写给自己不可重复的人生旅程的，同时，也是真诚呈现给那些正在不辞辛苦地思考、探索自身的存在和处境人们。诗人曾对我笑谈起他媳妇的诘问：你整天写那些东西有什么用呀？在这个新冠病毒肆虐的时节，在这个因封隔而寂静的时分，在这个春天，我突然对诗这个“无用”的东西有了一种新的联想，它或许就是人能够诗意地生活于喧嚣尘世的一粒保存在心灵深处的籽种吧。

写于年春抗击新冠疫情封居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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