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连几天都没买到姜花，卖花的妇人终于忍不住对我说：“今年已经没有了，明年再来吧。”她的话让我惆怅许久，仿佛仓促中未曾来得及与故人告别，我先前并没有想过姜花是分季节的。我喜欢姜花是因为它的香，像茉莉。自然的花香有“香远益清”的好处，插一枝就是满室生香，或近或远始终是清淡的，我觉得它很有不卑不亢的气质，外貌也是如此，结实的花杆上结着零乱的几片白花，花瓣似乎是随时要掉落下来的，它也并不以为意，却在动静俯仰间生出一种清丽妩媚的神色。因为这绿的杆和白的花，乍看上去像香水百合，可是百合的身价却高一些，是妇人的花桶里最贵的一种。它似乎也知道自己的高贵，便生得庄重得多，花瓣纸一样地半卷着缠进杆里去，像穿了一身合服。我始终嫌它的名字太造作些，何况它的香气与姜花也不可比。比起姜花来，它有一个好处，就是生命力更加长久。姜花开了不出三日，那花瓣便发黄，零星掉了；百合的花期应有超过一周的时间，只是花开得很慢，有时买来的花苞，到底也没能开出花来，虽然时间过去了很久。

玫瑰花我很少买，下意识嫌它俗气，丰满者显得蠢笨，瘦小者又不能足以表达爱的语言。花苞反而好些，有些欲说还休的意味，这才是爱情最令人回味之处。花苞日复一日开出花来，这经过颇有情趣，层层叠叠的花瓣簇拥出的花朵，细看也是美的，然而玫瑰花总之沾染了这世间太多浮躁虚伪的爱情，口碑已经不好了。康乃馨的名字虽然洋气，花却普通得很，甚至有些小家碧玉的神色，颜色也是缤纷灿烂的。它的锯齿形的花边，让我想起小时候用铅笔屑做的粘画，花朵的边缘正是这样参差。小朵的康乃馨带回去盛放以后也是饱满动人的。上次妈妈过来深圳，我便买了一些放在家里，她却未必知道这意思。

非洲菊也是我很喜欢的花。长形的花瓣，一模一样的，整齐地排列于圆形的花心周围，不论是粉红，还是桔红，都有着纯粹的天真。它非常漂亮，简直完美，像一个盛妆的可爱的小女孩，在仰着头笑着乐着。它还有一个名字叫太阳花，这却像“王丽”、“张艳”一样流于俗套了。非洲菊常常让我想起欧洲小说里的雏菊，疑心就是这种花。但是还有一种生长在野草间的小花，体格小得多，黄色的花心，白色的花瓣，十分朴素，在小学上学的路上零星地开着。我又莫名地认为那才是雏菊。

睡莲长得最呆板，徒有一个妩媚的名字。买回来时常常还未开放，绿色粗壮的杆子上结着硕大的一个花苞，也被绿色的外套包着，看得见里面深紫色的花，许多的花瓣凑在一起露出尖形的头来，像只大毛笔，说像只锤子也未尝不可。因为这硕大的花苞，想得到开花时应是很丰满的一朵，可惜在我家里，它也常常没有开花的机会，大概因为我总忘记给她换水与加水。我疑心也因为这个原因，她向来在我家里是横着长的，日复一日地把头低下去，一周后便完全弓起腰来，一副懒洋洋的样子，这大约也是“睡莲”的一个由来。

桔梗花像是野生的，有非常瘦弱的杆子，花朵却也蓬松着，像个大大的头，一副营养不良的样子。它的颜色却非常清丽，白色的底子上泛开紫色的晕，然而因为这颜色的素雅，就更像是野花了。《聪明的一休》里有一个人叫桔梗店老板，他很有钱，他的女儿弥生小姐也很漂亮，我心目中的桔梗花应是像弥生小姐那样娇滴滴而美艳动人的，至少应该是鲜艳的桔红色。后来我知道桔梗不过是日本的一个姓氏。

卖花的女人那里大概只有这几样花，因此我对于花的了解也只能到此了。我喜欢花瓶里的花，胜过花盆里的花，盆里的花像生活一样现实，而瓶里的花像童话。我很喜欢安徒生一篇名为《小意达的花》的童话：

这时客厅的门忽然开了。一大群美丽的花儿跳着舞走进来。小意达想不出他们是从什么地方来的。他们一定是国王宫殿里的那些花儿。最先进来的是两朵鲜艳的玫瑰花。他们都戴着一顶金皇冠——原来他们就是花王和花后。随后跟进来了一群美丽的紫兰花和荷兰石竹花。他们向大家致敬。他们还带来了一个乐队。大朵的罂粟花和牡丹花使劲地吹着豆荚，把脸都吹红了。蓝色的风信子和小小的白色雪形花发出丁当丁当的响声，好象它们身上戴有铃似的。这音乐真有些滑稽！不一会儿，许多别的花儿也来了，它们一起跳着舞。蓝色的堇菜花、粉红的樱草花、雏菊花、铃兰花都来了。这些花儿互相拥抱接吻。它们看起来真是美极了！

安徒生的童话与叶君健的翻译都是我非常喜欢的。

因为买不到姜花，被妇人推荐了据说也有香味的紫色勿忘我。我先前以为勿忘我应是娇滴滴的女朋友的模样，整日地耳语着，实际上是，它更像一把干草。琐琐碎碎的紫花攒在一起，挤在大半条细枝子上，既没有光泽，也没有形状，摸上去像摸着纸，发出“沙沙”的声响来，完全没有肌肤的柔软。香味则更是卖花人杜撰出来的。我权且不去管它了。

半个月以后，它竟然还以买回来时的姿态长在瓶里。我凑近去看，它在紫色中零星地开了些水滴一样的白花，反而更加活泼了一些，虽然说不上更美些。可是它终于以它的行动证实了它的生命。这也许就是它名字的由来，它知道自己的美貌是有限的，便以痴心的等待换来情人的注目。勿忘我，勿忘我哦。

这又让我想起安徒生的另一篇叫《夏日痴》的童话，“夏日痴“（Ｓｏｍｍｅｒｇｊａｅｋｋｅｎ）是丹麦人对于雪花莲所取的俗名。雪花莲在冬天痴想以为夏天来了，所以在大雪天里开出花来。安徒生的童话里常常提到这种无望的爱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