雷平阳诗歌35首

《读诗》年第一期

和洗尘在戈壁这会儿,谁都可以与天比高,但我们枯坐在低伏于阔野却又锋芒毕露的骆驼刺中间,承担那四周的灰色广场带来的凌厉的荒凉天空与戈壁拥有同一种寂静,以及反寂静的本能在这种寂静中,我们目光空洞沉黙得像壁画里的两头蠢驴奇迹来自空白:一只蜥蜴如神来之笔,它抬着扁平的头,摇着与体量同等的尾巴一身的保护色,从沙砾中跑出像一个从地下突然冒出来的传教士的确,它带来了我们获救的消息我们都盯着它看,以为它的舌头下一定藏着一封苍老的信但在贴近我们时,它突然一个急停隔着几米,用干燥的目光愣愣地与我们对视当它转身跑离开的时候曾经一再地回头,从两个黑煞神的体内,也许它听见了鬼魅一样的流水声巴丹吉林沙漠日记在巴丹吉林沙漠的心腹一片池塘、一座寺庙和几间民房但没有一个人影坐在一户人家门前的椅子上我看见万丈黄沙向我奔腾而来黄沙的上面是一轮白日我震颤于压迫与绝望的日常性觉得自己已经被埋葬于斯脚边上,一只悠闲地觅食的鸡红颜色,它冠齿上的红颜色让我瞬间陷入血晕"咯咯咯??????"它的一声声叫唤传到耳中,我听起来都像雷霆在敦煌给我一座洞窟做书房我还会在里面堆满经书,在黑漆漆的空气中,画壁画。让我昼夜不息地以血抄经,抄出的经书肯定会有很多的错字和别字还会有肃清不了的脂粉味如果你在沙漠中听见我诵经的声音那一定是秋风吹开了沙粒一个风干了的云南和尚他的嘴巴还没有关闭关帝庙身份模糊的客栈有着出入自由的好处和坏处它荒谬地站在关帝庙旁边似乎在等待杂草的查封和时光的拆除灯光下,一排木柱子投下的斜影像一群弃世多年还在行走的人我远远地看它们,不敢靠近那些石台阶,空无人迹却让人觉得有很多人形同夜空里的云朵正在轻巧地上下追逐夜里两点左右,我听见苍山吹来的狂风,怒吼着猖狂地拍打不安的门扉那恐怖的声音就像出自我的心它还摇荡着庙檐上的风铃铃声入耳却又失信于听力我听见的仿佛是星斗的叫鸣立于窗前,闻着来历不明的花香细想自己难以入睡的缘由我想,心上有一座和尚墓我挖不掉其次,睡眠时,总觉得床边上站着一尊提刀的神更让人不解的是,在客栈与寺庙混为一谈的地方我只把肉身放在了客栈这活在人世间的人他只是我的一半,甚至他只是逃出我身体的半个影子在大理,夜宿梦蝶庄在梦里,我一会儿釀酒一会儿打铁,还抽空去了一趟苍山感通寺,向和尚买茶在诗僧担当的墓塔前鞠躬登山的路蜿蜒曲折但有古松、草穗和蝴蝶作伴溪水从山顶流下来,流速不急踫上丘壑、庄稼、村落,就绕个弯没想过一定要冲毁什么偶遇落花与枯叶就相 一程不在意缘浅缘深清风在身边来回奔跑它知道我的出处和去处知道我喜欢在石头上写诗在雪地上画云朵,还一直鼓励邻居的小儿醮水抄经书它当然也知道,我在大理古城开了家客栈,接待三山五岳的狮子、大象、狐狸也接待蚯蚓和哀鸿我在内心私设乌托邦,也喜欢在腐烂的毒蝇小国里鬼混客栈的楼顶,直通天空东临洱海,西靠苍山我在那儿练习书法、打坐幻想着在虚空之上给自己建一座色彩斑斓的陵墓我坚决反对一个个嗜睡者天亮时无端地醒来看日出,我们已经看得两手空空接着睡吧,即使大理已经是一座地狱深处的 我仍然不会从梦蝶庄走出半步地平线后面我有一间书房没有什么东西可以存放在那儿笔和纸还没有发明没有文字,书还没有写出窗户打开,我看不见雪山和森林扑面而来的都是一些未经命名、没有历史的物质一个不需要自由的场所我从不独自想象自由前来探访的动物没有身份属性分不出阶级,我当然也就不会挑起它们之间的家国意志和爱恨情仇,更不会向它们灌输人道或王道。风雪的暴力与生俱来明月的慈善是天生的我尊重它们,就像我屈从于人世的血腥与美。在那儿我从来不干什么正经事儿就是想让人们知道在地平线的后面我有一间书房我可以躲在那儿一个人,不分白天黑夜地沉睡或者哭泣或者把自己当成一个自绝于世界的没有笑脸的人在蔡甸,谒钟子期墓我想我会老死在从一座苍茫的城市到另一座更苍茫的城市的路上或者老死在某个绝望的城市公寓里无处隐居,远离了高山和流水肋骨间的琴弦一再地弹断血管中的鸣响没有人聆听我与陌生人谈论过孤立、自弃与整个世界为敌但这些都不是我真实的想法我也希望自己的坟墓高出江汉平原,甚至高出白云朵朵的天空前提是我也得有个俞伯牙有一个与世界与时间讲和的理由这小小的愿望却一次次落空仿佛我在向横空出世的帝国索取破败的江山,仿佛我在皇家寺庙的门口横刀叫嚣一定要带走某个高僧大德的人头我被高估了,被活埋在人世间了在多次改道的汉水边上只能听任这冬天的风这白茫茫的芦苇把我的灵魂送回那流水之上的楚国换灯天花板上的灯,一直高悬发射过太多的光现在它无光了,儿子想换上一盏新的灯,照亮我们的黑屋子他个子太矮,双手伸不到虚空之上凳子上又加一条凳子他却爬不上去我伸手帮他,他发出了一声幼兽的怒吼:"闪开,别碰我!"然后坐在地板上发愣不相信拧不掉高高在上的一盏破灯不相信光也会断绝他随手敲打着地板,想象中的木梯仿佛就藏在结实的地板里当他站起身来,还向空中跳了几下向空中投掷了一块橡皮泥他的无奈,像他满脸的汗珠子飞溅到了我的脸上他说:"你们都别动这盏灯我才是那个换灯的人"我不想让他做他做不了的事更不愿他预支他的未来但他一点也不妥协坚持要亲自给我们一点光我很悲伤,也很快乐发现自己已经知道放弃已经是一个可以放弃光明的人很多天过去了,那灯一直没有换掉我们都盼着儿子早一天长大而且乐于在等待中过上了无光的生活

《读诗》年第二期

大象之死

它送光了巨大身躯里的一切

对没有尽头的雨林,也失去了兴趣

按常理,它对死亡有预知

可以提前上路,独自前往象群埋骨的

圣地,但它对此也不在意了

走过浊世上的山山水水

只为将死亡奉上,在遍野的白骨间

找个空隙,安插自己?它觉得

仪式感高过了命运。现在

它用体内仅剩的一丝气力

将四根世界之柱提起来,走进了溪水

之后,世界倒下。他的灵魂

任由流水,想带到哪儿

就带到哪儿去

无定河

大风吹走了我的苦命

病马和残稿,毛乌素沙漠上

我只抓牢了掉队的风尘

落日壮丽,天空里的枯草

在弥留之际认输,接受活埋的

结局。早现的星宿,磷火闪闪

顽固地复述一成不变的命数

意外出现在无定河边:一根枯骨

借我的身体,六神无主地

复活,站了起来。从此,我多了

一份枯骨的活法,以死的方式

活于沙土。它则成了一个诗人

在人世上走南闯北,心上

则打满了枯骨的邮戳,活脱脱

一个匿名的亡命徒

辛卯立冬,接石头兄电话

我的兄弟,和一群未曾谋面的兄弟

在山东喝酒。一块块石头

挣脱了邹鲁大地,灵魂飘起来,登泰山

小天下,在空气中练书法……

突然对着莽莽苍苍的黑夜,高声呼喊

世界上不多的几个兄弟

石头的声音里,剑气杀妖

铁血暖人,层层翻卷的酒香

会令我在云南垂涎三尺

“老雷,什么朋友满天下,泰山顶上

我就是孤魂野鬼!”石头的确醉了

他去到了我们世界的反背

那儿有太多的孤魂野鬼

无题

寂寥山水,痛恙人世,我驱车且停且饮

头顶上的铁锤敲着,一把刀

在乌云的铁匠铺里锻打了多少日子

心在乌蒙山中,身老湄公河

时刻都会出现,那自上而下的

致命一击。与星空、绝壁、虚无

难以对饮,它们都是断头台

而我死期未至,装满胸腔的千万吨钢铁

没有卸下,还没有转化成冰

或融化为水。在临沧,凤凰树下

和邮差推杯换盏,我想喝醉了事

那凌厉的晚风,吹得我头痛欲裂

清明节,在殷墟

野草和庄稼,让出了一块空地

先挖出城墙和鼎,然后挖出

腐烂的朝廷……我第一眼看见甲骨文

身上的骨头如遭酷刑,仿佛有人

在上面用刀刻写诗句

之后,就想起了我死去多年的父亲

我一直觉得,这些年来

在墓室中,他总是在笨拙地

往自己的骨头上刻字

密密麻麻,笔笔天机——

谁都明白,那是他在给 写信

睡前诗

天快亮了,鸟啼刺耳

沉沉大睡的人们,就将和世界

一起醒来。趁此无妄

与安静,我得写一行字

留给黑夜:“整个晚上我都在厨房里杀鱼

鱼身都洗干净了,放在冰箱里!”

随后我在书房里倒头便睡

一双满是血腥的手

却怎么也带不进梦里

江边故事

他将一个女孩的脸,纹在胸膛上

他爱她,不惜把整个世界抛开

每天坐在澜沧江边上

吹巴乌、发呆。但她并不爱他,经常

诅咒他,甚至想过,用小刀

把自己的脸从他胸膛上剥下来

无望之夜,她抱着一块石头

投江自尽,死也不爱他

他不知道她为什么不爱自己

也抱了块石头,投江自尽

死也还爱她。他们都住在了江水里

把爱与不爱,连同死亡

一起交给了远方的大海

建庙记

他在山中建了一座小庙

光头,袈裟,一个人

兴致勃勃地守着

功德箱很大,很沉,晚上

他就用它抵住庙门

酒多的时候,门外松涛虎狼奔突

他就搂着一尊泥菩萨

天人合一,睡得如痴如醉

没有晨钟暮鼓,也无

早课和静修。山下的集镇

他换上便装,经常光顾

回来时,右手十三经

左手牛肉……一个月,不见香客来

只有一个女人来找过他

他们白天在山头上看云雾

晚上则在塑像下交媾,违禁的快乐

令他们癫狂,频频发出狮子吼

更多的时候,他有着常人的孤独

看蚂蚁,听麻雀,怂恿放牛的孩子

给菩萨上香、叩首。他还找来

一个石匠,錾了几十块

莫须有的功德碑,密密麻麻的人名

籍贯遍及全国,捐款数额

多者千万,少者一百

为了招睐香客,进山的路口

他一一设了标识,都市小报上

经常会有写这座小庙的文字

全都出自他请的枪手。其中一篇

模仿《陋室铭》:“山不在高

有庙则灵……”有一段时间

他还喊来一群,街边一块儿长大的

兄弟,光头,袈裟,天天都去集镇

派发《了凡四训》和《金刚经》

逢人就鼓吹:小庙虽小,晋比五台

皖比九华,蜀比峨眉,最重要的是

主持的前身鞍前马后,曾经

侍候佛主……果然也就有

几位衣衫破烂的老太太,背着香火

颤颤巍巍爬上山来,心里的善

却找不到出口。神位上的菩萨

尊尊秩序颠倒。令人哭笑不得

正殿的中央立着关羽

右佛主,左耶稣,几个世界

在此聚首,吓得信佛的老太太

不敢跪下,满怀疑狐。他看见了

一个箭步从塑像后闪出

低头,合什:“施主,全球化荡平了

乱世的边界,数不清的大神里

关公以武力征服……”半信半疑

几个老太太给耶稣也上了三炷香

但不知该如何称呼,该求点什么

让他感动万分的是,几个老人

都往功德箱里投了一份血汗钱

这是他建庙以来唯一的收入

当晚,在清数这些零币的时候

像破产的董事长,他抱着功德箱

嚎啕大哭。他怎么也想不通

一座庙宇,怎么会像无人光顾的杂货铺

登山西应县木塔

秋风又起,天空的脸色变了

向北敞开的原野上,隐隐看见

一些骷髅在拜佛,骨骼一弯一直

轧轧作响;另一些骷髅

战事之余,紧紧抱在一起,互相取暖

——我想给这些白骨

贴上一些血肉,可遍地都是

黄沙,世界荒凉已久

肉做的起重机

——看王艺忠专题摄影《湄公河上的象奴》

有无数的大象被驯化、奴役,瘦骨嶙峋

状如标本。它们的活计:从山中

把巨大的原木搬运到湄公河上,一次

又一次。它们丧失了群居的机会

一生没有配偶,断子绝孙

这么庞大的生命,肉做的起重机

它们也有力量和意志彻底用尽之时

斧头、刀背和棍棒,就会重击在

头颅和臀部。它们曾是宗教里的战神

道不二,德不孤,死了,也耻于

在 留下擦痕。现在,一切都被取消了

包括自由的山野。它们佝偻着

东倒西歪地向前,像拖着整个世界的尊严

连同我内心仅剩的一丝孤傲,偷生人世

——偶象之象,象征之象,我宁愿

它们活在外地,甚至希望它们

永久地消失了,像一些被秘密处死的人

看着它们走神的、绝望的样子

我像云游归来的老僧,目睹着

一座座寺庙,变成了刑场和牢狱

养虎

天空中有人在赶路

养虎的和尚抬起头,放下手里

用面团揉成的羊羔,匆忙的

脚步声令他不安,就仿佛

他也在赶路,或被人带走了

揉了这么多年的面牛面狗

注入了太多的心血,它们都有命

用它们养虎,他深感罪孽深重

不堪的是,老虎的眼里

面团揉成诗人、揉成鬼神,仍然是

面团。老虎越来越讨厌欺骗

它最想吞下的,其实就是

这个穿着袈裟的光头

是该有一种食品,一咬就喊叫

一咬就出血,一咬就在挣扎与反抗中

死去。老虎的愿望无可厚非

只要和尚以身饲虎,便可拯救和

自救。但是,对峙仍在天空里续接

——老虎想吃和尚,和尚

一如既往将面团扔进虎口

耗着,斗争着,绝望着

老虎与和尚,身体的地下室里

都还养着另一只老虎,都在怒吼

高过生死的欲望比万物

还要古老,还要持久

山西饮酒后

二十年的,三十年的,原浆的汾酒

哪一款更虚无?哪一个人

坐在对面昂首而饮,更让你

走投无路?后土祠的秋风吹白了少年头

只能让植入襟袍的大槐树支撑

流亡的魂魄。出生之日

也许我们就老了,就随身带着

埋骨的沙土。之后,每一次独酌

生死豪饮和逢场作戏,都是

在与蒙面的鬼魂同桌

“这儿是河东,山川都曾是歌舞场。”

醉得露骨的人,是晋戏中

跑龙套的,他抬手指向大河对岸

“那边是河西,墓碑比石头还要多

多得多!”借取这瞬息的空洞

与无趣,我且自虐几杯,好让麻药

深入到骨髓中去,也请酒保过来

把堆到脖颈的落叶一一清走

再饮,第一杯我敬酒保:“醉死在山西

请你将我埋得深一点,让谁都找不着!”

第二杯敬山西兄弟:“酒国昏沉

鲜活的人几近绝迹,我们倘若有明天

先到云南走走,然后回太行山养狐。”

第三杯,东方欲晓,我数落日

只盼它一夜之间,脱胎换骨

河北去山西道上

青草的疯劲一上来,就长得

比白杨还高。白杨都是

骨瘦如柴的道士,一生远游

但还站在原地。青草更靠近禅宗

一直在重复绿与黑,高与低

孤独和尘土——如此惊鸿一瞥,也许

我不该说出它们的未知数

不该把它们平移到寺庙或教室

供养其太多太多的速朽的人肉人血

其荒唐性在于,这仿佛邪教

在五台山的某个地窖中挥舞着刀斧

过哀牢山,听哀鸿鸣

很久不动笔了,像嗜血的行刑队员

找不到杀机。也很久

提不起劲了,像流亡的人

死了报国的心

我对自己实施了犁庭扫穴式的思想革命

不向暴力索取诗意,不以立场

诱骗众生而内心存满私欲

日落怒江,浩浩荡荡的哀牢山之上

晚风很疾,把松树吹成旗帜

一点也不体恤我这露宿于

天地之间的孤魂野鬼

我与诗歌没什么关联了,风骨耗尽

气血两虚,不如松手

且听遍野哀鸿把自己的心肝叫碎

——当然,它们的诉求里

存着一份对我的怨恨

——我的嗓子破了,不能和它们一起

从生下来的那天便开始哀鸣,哀鸣到死

题洛阳香山寺九老堂

——致白居易

除了山对面的石佛

山脚下的流水

你还有八老:曰杲,曰晈,曰据

曰真,曰浑,曰贞,曰爽,曰满

或官或僧或闲人,人佛同门

你在他们中间,写诗挣钱,用钱修庙

一千多年后,我偏居云南,隐藏于

日常生活的底部,除了红土

和秋风,身边八老:暴食,贪婪,懒惰

淫欲,傲慢,嫉妒,愤怒,推土机

我与它们在一起,欲抱琵琶半遮面

偷偷写诗,写诗咯血

像一个偷生于地窖的伪道士

《读诗》年第二期

本能

沉默于云南的山水之间

不咆哮,不仇视,不期盼有一天

坐在太平洋上喝酒。那年春

过泰山侧,朝圣曲阜,我清洗了

喉里的鹦鹉,脑内的菩萨

胸中的雪山,不想,不说,不动

本能地痴傻,本能地哑巴

本能地呆若木鸡。最后,本能地跪下

匍匐时,我把耳朵贴在源头,听见了

大地的心跳,一个不死的人,出于本能

在下面,怀抱着雷暴……圣贤已逝,魂还在

出巡。云南虽然偏远,他亦频频

莅临,令我更加沉默、拘束、昏沉

惟傣历年,饮酒,泼水,狂欢

方才像他一次:“暮春者,春服既成

冠者五六人,童子六七人

浴乎沂,风乎舞雩,咏而归。”

寺庙

有没有一个寺庙,只住一个人

让我在那儿,心不在焉地度过一生

我会像贴地的青草,不关心枯荣

还会像棵松树

从来都麻木不仁

我会把云南大学的那座钟楼

搬到那儿去,卸掉它的机关

不让它,隔一会儿就催一次命

我一旦住到了那儿,手机就将永恒地

关闭,谁都找不到我了

自由、不安全感、焦虑,文坛上的是非

一律交给朋友。也许,他们会扼腕叹息

一个情绪激越的人、内心矛盾的人

苦大仇深的人,从生活中走开

是多么的吊诡!可我再不关心这些

也决不会在某个深夜

踏着月光,摸下山来

我会安心地住在那儿

一个人的寺庙,拧紧水龙头

决不能传出滴水的声音

夷边充军人考

一种冷飕飕的人。骨多肉少

的人。一种被逐于旷野,又爱上了旷野

敢于在旷野上,与鬼魂谈恋爱

并子孙浩荡的人。插入冷土

却又暴露于天底,这群人

他们一般都是山西人、河南人

和湖南人。也有些四川人和江西人

我到过一个镇,住的全是蒙古人

这让我很吃惊,侧耳,天空里

立即传来了元朝的马蹄声

很显然,他们很特殊,不是充军人

一座木楞房的四周

一座木楞房的四周

西面是高黎贡山,南面

是贡丹神山,东面是阿妮日宗姆山

北面是怒江。一座木楞房的四周

西边是普化寺,南边是重丁教堂

东边是原始道场,北边是一条

直通西藏的路。一座木楞房的四周

西侧是村落,南侧是田野

东侧是杂树丛生的丘陵

一个池塘,在北侧。一座木楞房

它的四周:门前,有人在打青稞

屋后的柿子红了,左边的草丛

昆虫在交配,右边的牛厩

一个牛头,伸出了栅栏

羊羔,小狗,鸡鸭和孩子

围着木楞房,找食,捉迷藏

笔直的炊烟,在房顶,伸向天空

冬天就将来临,鼹鼠在床底挖地窖

啃来的半页经书,成了它们的被褥

在孤鹤亭

在哪儿,你都是一个人

你的自闭症,一种软暴力

赶走了身边的一切,只留下

一颗铁针落地的声音。爱过那么多人

做过那么多事,霸道,尖锐

用空了身体的鞭炮铺和冷冻厂

用旧了长亭和短亭、高塔和密室

你一度想依靠记忆活下去

遗忘及时地跳出来,像只绿色青蛙

它敲着小鼓,教你认字:“爹”

你跟着读“爹”;“娘”,你跟着

读“娘”。太阳、月亮、村庄

城市、火车、旅馆……

越读,你越觉得你离开了,无影无踪了

白象群一样移动的群山之上,海浪之上

什么都是陌生的。但当你读到

“孤鹤”,若有所悟,又说不准

到底是怎样的一种命运,命令你

向后转,却又怎么也转不过身来

像颗铁针,一直存在于一柄刀刃里

离别咏

在大河分岔的地方

我们摆下临风酒宴。即将奔赴

不同的雪山,流水的琴声中

鲟鱼取下细碎的鳞片

给裂腹鱼赶制防寒的铠甲

朝圣的路太远了,乌龟把怀中经卷

送给了螃蟹。那时候,我们多么年轻

没心没肺,相信未来,龙鲤升起于

河床的哭喊,水草中,毒蛇交配时

骨头折断的脆响……全都成了

笑料,而不是仪典。现在

回想起来,所有的苟活者

无一不痛彻心脾——

鲤鱼在云南下落不明;到了西藏

鲢鱼缺氧,被冰川掩埋

美丽的金线鱼,爱上青海

死在了青海……当时,为什么

不抱抱他们,为什么不跟他们

多喝几杯?三十年了,流水没有

送回他们的容颜,大河之上

只剩下苟活者!天啊,这是

多么的荒诞,这又是怎样的一种晚景

铁路

修一条铁路,在自己的身体内

让火车在上面,缓缓行驶

有路线、方向和边界,也有很多的

小站、弯道和隧洞。路的两边

血液在指定的河床上流淌

心跳,响在骨头山的后面,肉的尘土

上面生长着肺的芭蕉树,肝的菠萝蜜

岔道,多不胜数,一个又一个远方

罗列于四肢和头颅。车厢太长了

经常受制于急转弯,甚至脱轨,掉到了

身体外面,摔碎,再也没有

开回来。这列火车,我没有用它

运输过什么,就一个人坐在上面

只求被它拉着,把体内的景点跑完

布朗山的秘密

一年之中,死掉了多少只昆虫

野兽和飞禽?从乔木、灌木、藤条

和草茎上,有多少张叶子出走?又有

多少种植物走到了尽头?一天之中

有多少次交媾、受孕和坐果?在密林里

发出了多少声心跳、喘息和鸣叫?

——老佛爷的经书,放在赤裸裸的膝盖

他也说不清,抽象的经文,每念一句

他为多少生灵和亡魂做了祷告

“去天国的名额少了一点

我能记住的,没有几个。”

而且,他一直强调,那几个

行动迟缓,肌肤非常粗糙:“像几头

被豹子逼到了绝壁上的野牛

因为绝望而迷上远眺!”绝大多数啊

数额,只有菩萨才能数清,它们

继续存在于布朗山。以示慰籍

老佛爷说:“菩萨给了它们一座山的自由

和喧闹。”也给了它们信奉鬼神的权利

让谦卑者,至少能够拥有

一堆尘土的身份和骄傲

浮华

大理苍山,靠近玉局峰

一个山谷中。乔木杜鹃,每年春天

都把花粉,一点不剩地

给了一座悬崖。登高看雪的那天

我路过那里,怎么也不习惯

一座石头的悬崖,从里到外

都被渗红了,散发着浓烈的脂粉香

旁边的一泓溪水,里面则埋伏着

一群清洌的哑巴

《读诗》年第二期

穷人啃骨头舞

我的洞察力,已经衰微

想象力和表现力,也已经不能

与怒江边上的傈僳人相比

多年来,我极尽谦卑之能事

委身尘土,与草木称兄道弟

但谁都知道,我的内心装着千山万水

一个骄傲的人,并没有真正地

压弯自己的骨头,向下献出

所有的慈悲,更没有抽出自己的骨头

让穷人啃一啃。那天,路过匹河乡

是他们,几个喝得半醉的傈僳兄弟

拦住了我的去路。他们命令我

撕碎通往 的车票,坐在

暴怒的怒江边,看他们在一块

广场一样巨大的石头上,跳起了

《穷人啃骨头舞》。他们拼命争夺着

一根骨头,追逐、斗殴、结仇

谁都想张开口,啃一啃那根骨头

都想竖起骨头,抱着骨头往上爬

有人被赶出了石头广场,有人

从骨头上摔下来,落入了怒江

最后,又宽又高的石头广场之上

就剩下一根谁也没有啃到的骨头……

他们没有谢幕,我一个人

爬上石头广场,拿起那根骨头道具

发现上面布满了他们争夺时

留下的血丝。在我的眼里

他们洞察到了穷的无底洞的底

并住在了那里。他们想象到了一根

无肉之骨的髓,但却难以获取

当他们表现出了穷人啃骨头时的

贪婪、执着和狰狞,他们

又免不了生出一条江的无奈与阴沉

——那一夜,我们接着喝酒

说起舞蹈,其中一人脱口而出

“跳舞时,如果真让我尝一口骨髓

我愿意去死!”身边的怒江

大发慈悲,一直响着

骨头与骨头,彼此撞击的声音

牧羊记

我在这座山上牧羊

一个老头,穿着一身旧军装

也在这座山上牧羊

山上的两群羊,很少来往

一群在坡地,一群在山梁

一群背阴,一群向阳

山上的草,每天

都被啃两遍。一泓溪水

带走了一群羊,半小时后

又带走另一群羊。它们仿佛

一群是魂魄,一群是羊

那时候,我刚刚学会吹竹笛

常常爬到松树上,一边吹笛

一边盯着夏天的玉米地

锄草的姑娘,花儿一样开放

每天,老头都背着一口

大铁锅,在坟地里

捡来一根根白骨

点燃柴火,熬骨头汤。然后

用一个土碗,喂他的羊

他的羊,又肥又壮

那些白骨,被熬了一次又一次

但每次熬过,他又会将它们

一一放回原地。他知道

它们不同的墓床,从来不会

放错地方。第二天,他又去捡拾

就像第一次那样:扒开草丛

捡起来,鼓起腮帮

吹一下尘土,集中起来

小心翼翼地放入滚沸的铁锅……

我怀疑他知道那些骨头

的主人,却从来不敢与他搭腔

他满脸的阴冷,令我迷茫

而慌张。我曾经发誓

一定要重新找一座山

到别处去牧羊

但我年轻的心,放不下

这座山上,一个穿红衣裳的姑娘

河流二

有些风物不可聆听,不可以让它们

静止;有些流动不可以接近,不可以

把自己想象成水鸟,在它们的表面上飞

有些厚达几十丈的滚沸不可以切断

不可以蔑视它们的冲击力;有些没有尽头的

循环不可以隐喻时间

不可以把它们分成一个个断面

有些一再抬升的河床不可以视为崛起

不可以用它们运输黑暗

有些高达数千米的空谷,不可以

错认为自由的空间;不可以

鼓动空气和阳光,以及风的暴乱

有些不能分散的整体不可以孤立,不可以

把它们用数亿的个体才糅合成的,骨肉相连的

一个拥抱,仅有的拥抱,当成异端

有些沉默不可以骚扰,不可以抵押上

众多弱势者的悲欢;有些河流

像一支孕妇的队伍,它们怀着胎儿

像欧家营旁边的这条,走得很慢

通常能看到,我们的倒影

和渐渐缩小的未来

唐欣长诗歌1首短诗23首

《读诗》年第二期

面包师

谁知道自己

究竟是个

干什么的

比方说他怎么

能想到竟会吃上

自己亲手烤制的

面包金黄色的

松软的

芳香的

内有核桃仁

葡萄干奶油

形状怡人的面包

不在童话里

就摆在桌子上

红黑相间的木碟里

味道真好

语言学

她向他出示了孩子的照片

他礼貌地看了一眼

没发表任何评论

她又提到了“我们家那位”

他也没有接话对这位仁兄

有什么好说的呢

但这都不是他沉默的原因

哦问题大概出在语言上

她对儿子的昵称是“臭臭”

江郎

阳光发白树绿得发黑

许多鸟在叫面对着

长满疙瘩的绿色的苦瓜

他也成了一位愁容骑士

已经很久没有干活

秘密的罢工无人知晓

其实不过没电了而已

可他的电池哪儿能买到

就像是马尔克斯笔下

那位没人给他写信的上校

他也一直在等待着

可是不知是什么东西

不算太失败他赢得了

一只流浪猫的尊敬

而不管怎样他的狗

也还没有抛弃他

东单公园

利用北京病人特有的

漫长的等待时间

医院

侧面的东单公园

爬上小山坡早上

那儿还没有几个人

他边走边甩手做着运动

转过弯去却把假山后

一个不知在捣鼓什么的

家伙下了一大跳

晚点的列车

天色转暗已经开始

打雷和闪电了

但暴雨还没下来

一群流鼻涕的小孩

嘴里念念有词

大事不好楼房要倒

并排站在墙根撒尿

一个对另一个说

情况不妙赶紧跑

而晚点的列车终于抵达

好嘛他耽误了半天

但总算也到家了

年轻人拿着身份证

核对了他的面容

最后双手奉还他

并作出恭敬的手势

“您这边有请”

一个胖子小跑过来

大老远就伸出双爪

哎呀呀有失远迎

这儿什么都是将就的

好像不是马上就要搬走

就是很快就得拆掉

连里面活动着的人

也像是临时的

最后他分到一个小单间

暖瓶里没有开水但角落里

支起了一张行军床

像是学校的地方

没见过世面的人不足以

谈祖国他本人甚至

屈尊造访过监狱

如果不是事先知道

那里很像一所学校

位于群山中的小盆地

附近有铁路通过

他记住了无数热情的

蚊子还有两条

特别友好的狗

可惜老领导再也不能

拍打他的肩咏叹说

“你这个同志呀”

但是放心吧他正呆在

一所最安全的牢房

有重兵把守自己还

佩带着手铐外加脚镣

感动的方式

要是美国人约翰进入到

位于北京市近郊的这个房间

也许会吓个半死他诗人

患有耳疾伙同几个老头

都光着上身分别躺在床上

他们的胸前手臂耳朵周边

还有脚腕上面扎满了银针

这不是恐怖电影里的场景

而穿着白大褂的年轻人

也并非凶手此人正像绣花似的

捻动着小细针多么神奇啊

就有电流从身体里流过

请你感觉吧一阵酥麻

和刺痛忍不住哎呦一声

几乎要惊跳起来大夫按住他

安慰说好了这就要好了

青年时代的友人

几乎认不出其实也没怎么变

无非是成了当年漫画里的样儿

照例是吃饭但也记不清

都吃了些什么也喝酒了

总算是都还没被撂倒

一再推迟的告别不忙嘛

说不完的话想到哪儿是哪儿

开怀大笑好久没这样高兴

忘掉的时间怎么天都黑了

像个年轻人可实际上已经

我的天呐都该知天命了

《读诗》年第二期

追忆似水年华

1

神性自会闪现和表露

这说法出自《古兰经》

而《圣经》里面有言

道成肉身反过来的意思

那就是肉身即道

中国的古人则认定

身由神役形为心生

作为饱读诗书的知识分子

他不知爱上的是她的美

还是他也爱上了她的灵魂

“她长得这样好看

那她肯定意味着善”

2

他刚发出一封信

她的一封信就也来了

问的正是他刚才说的

心有灵犀不约而同

类似的事情屡有发生

像亲 特有的奇妙感应

这是不是那一对有名的法国人

所谓“必然的爱情”?

3

她就是如此的感性

难怪她爱上了诗人

当她在那个夜晚听到一句话

她胳膊上的汗毛

像是风吹过以后的树林

齐刷刷地立了起来

4

神经末梢在什么地方

他想象它是伸得最远的那根树枝

小鸟飞走的时候它激烈抖动

就是它接受了那神秘的信号

无法制止自己的颤抖

他只好紧紧搂住她的肩膀

5

认识她以后他在

许许多多的地方

看到了她的影子

笑容眼神皱眉的样子

真是令人惊奇她同时闪耀在

很多熟悉和不熟悉的人身上

好像是她在提醒他

有一朵蓝色的花叫“勿忘我”

是的她们都很像她

但是无疑她们又都不是她

6

她在听他说话

微笑着并不回答

不知道是不明白不同意

还是根本就没有听

但她坐在那儿听着和笑着

本身已是 的酬劳

于是他激昂地说个不停

而她微笑着并不回答

7

他一直注视着她

她一直笑着说话

停顿时她飞快地看了他一眼

而他却把目光躲开了

后来在车上他想抓住她的手

但她正巧一抬胳膊

把一缕头发捋到了脑后

8

她的回信终于来了

写得很体贴也很周到

总之很有礼貌

但对他煞费苦心的暗示

却不置一词似乎并未觉察

但这是不可能的于是

他像研究一道数学难题似的

把信反复看了许多遍

9

他们并排走着

她差不多够到他的耳朵

有时候他们的肩膀会碰到一起

但一瞬间又分开了

这可真像触电他想

难道她感觉不到我的战栗吗

这会儿其实沉默是 的

但他们一直说着别的话

10

由于离得很近

他第一次看清了她的脸

有瑕疵是的还不是一点瑕疵

(当然在她眼里没准儿

他的问题还要更多)

像是怕阳光晃眼他把目光移开

有点儿心疼又有点儿心安

他反而平静下来说

那咱们快走吧

11

即便他没有读过那么多诗歌

这种眼神他也不会看错

他的心跳加快了但他转过头

像怕被灼伤了似的

跟别人说起不相干的话

这个失误难以修正

后来他想和她对视

而她却只是一扬眉毛

她比他演得还好

12

她有些抱歉似的笑着

他想起他爱过的女性

似乎都有着这样的笑容

令人心醉也令人心碎

“我不能保证给她幸福

但我肯定竭尽全力”

多少经历过一些事情

何尝不明白自己的问题

终归得靠自己解决

但他确实沉溺在这样的幻觉

好像只要她把手递给他

他就能够得到拯救

《读诗》年第一期

遥想未来的诗人研究

“多么怀念啊咱们一起

度过的甜蜜时光虽然

咱们并没有见过面

但谁又能够否认

那时光的甜蜜呢”

对方不太礼貌他至今

没有收到回信并不意外

因为他的信也并没有

发出而且他的信

根本还没有写呢

如果他的那点歪诗居然

比他的命还要长久没准儿

若干年后某个书呆子

会据此拼凑他的生平

但这小子很可能会陷入

他精心布置的陷阱要知道

像老练的间谍所有变成

文字的那些事迹多半经过

虚构和变形隐蔽的记号

只有他本人可以辨认

这种劳动的补偿是唯有

里面的情感是真实的

手里的硬茧

他梦想像农民手上有一副硬茧

(那是肉体上的石头和钢铁)

差不多就是光荣勋章电影里

大学校长举起一个青年结满茧花

的手宣布说这就是(上大学的)

资格听说那是老拿着木质农具

磨出来的于是即使他坐在板凳上

看连环画双手也不忘在板凳的侧面

摩擦着但是奇怪并没有硬茧

什么的出现直到他们在暑假

来到农村真正拿起了镰刀

收割麦子在烈日下汗水里

手里很快有了血泡像是

有火焰在燃烧他几乎握不住

拳头身体的一小部分死去了

但并没有灭亡后来那就变成了

他曾经那么向往的硬茧

黄昏

平原上暮霭沉沉茫然四顾

无法确定大地的边缘

地球看样子真是圆的

浑浊的河流很微弱了

汽车疾驰而过轮胎在马路上

磨擦出尖锐的声响

田野的麦苗已经泛绿

每棵树的样子都不相同

但天上的鸟儿知道方向

黄昏时总有淡淡的烟味儿

不是炊烟也不是工厂

烟囱里冒出的浓烟

好像是有人在烧树叶

树叶又没招他真是讨厌

麻雀和宗教

女贞子树上的果实

吸引了无数的麻雀

地上到处都是鸟屎

在梦中父亲并没有

问及他的工作

只是叮嘱他注意身体

律师作证说那个人已经

“被控制起来了”

有一个时刻拖把自己

走路雨伞自己张开

厌倦了火车他转向宗教

宝塔指向天空风铃悦耳

经书就写在树叶上

微微颤动闪闪发光

学生时代

在风中点烟

他用手护着火苗

忘记了她的名字

是叫冬梅还是永红

只记得她披着一件军大衣

找不到拒绝的理由

勉强跟着一同前去

古汉语就约等于拉丁文

辩证唯物论则像高等数学

在一个深夜,他被同学叫醒

要在一份请愿书上签名

防备查到主谋签字绕着

圆形可是这个几何图案

本身就是屈辱他拒绝了

与其留下一个倾斜的名字

他宁可被当作一个懦夫

显然别的人对他脑子里

活跃的那些大事一无所知

既然一点儿都没泄露出来

那么真的发生了吗

领导

领导哦了一声搞文学的

不都是女里女气的家伙么

皱着眉头翻看着

最后问了一句这些东西

究竟有什么意思呢

没有办法造物主安排

如此不同的几个生命

在这个时间来到这个地点

让他们赔笑说真是不好意思

于是对方也只能回敬说别客气

最后是熟悉的阵地端起酒杯

轮到主人报复了连酒都不敢喝

你们还能写个什么诗呢

冬天的鸟窝

北风来了天色显得更蓝

黄叶落尽树上露出了

孤零零的鸟窝但看不见

一只鸟

冬日下午暗淡的阳光

公平地洒向大街和小巷

十字路口分开无数的车辆

上哪儿去搞一架左轮手枪

然后再对准什么地方

的确他访问了一个人

并进行了友好的谈话

但没有发表任何公报

他要不要暗自对着谁一拱手

学着侠客道一声承让

听到了钟声蓦然心动

不知道是谁在召唤

短暂的春天

春天说来就来

都还没有做好准备

而又如此短暂甚至

他都没来得及换衬衣

像往常一样

天气不冷不热

身体没病没灾

他和他本人在街上溜达

没有碰上吵架或打架

但白菜真的涨价了

痛苦收藏家乐呵呵的

老头他专门收藏痛苦

痛苦可以炼成

不停地打嗝谈话

几乎进行不下去后来

说到大象突然就好了

《读诗》年第二期

少年记

红红穿着碎花小棉袄

梳着小辫儿溜着冰

明天就要开学了

深夜他埋头抄着作业

课堂上老师在黑板上写着公式

他在最后一排画着冲锋的骑兵

弄不懂什么立体几何

他幻想着天外来宾

夏天河边的一块石头上

他解剖了两只蝌蚪

手上的气味很难洗掉

他非抓出一个特务不可

这家伙应该不难辨认

断腿的膝盖里藏着发报机

大步走在旷野狂风劲吹

好像有一匹野马要冲出

他的身体但究竟要冲到哪儿

他也搞不清楚

他靠着几分吹牛大王

蒙豪森男爵的天才

镇住了表弟和妹妹

躺在星空下的草地上

好像有看不见的台阶

一直通向 的的大门

红小兵记

并非无辜他也有历史前科的

作为红小兵的代表他甚至

参与了本省四年级政治课本

的编写烟雾腾腾的会议室

有人提出给孔老二冠以

“大坏蛋”的头衔并问他

是不是符合儿童的用语习惯

大概是唯一的贡献他回答说对

好朋友离家出走了并未远行

原来就藏在大礼堂的顶棚

跟这小子做伴儿的有老鼠和鸟

他是秘密提供干粮的知情人之一

傍晚的时候他听到远方传来

“远飞的大雁请你快快飞

捎封信儿到北京远方的

人民想念伟大领袖毛主席”

似乎有点忧伤的抒情歌曲

他的眼泪竟流了下来

外省记

在烟台火车站旁边

离开车还有两个小时了

他抓紧看了一场武打电影

玄武湖公园的午后长椅

脸上放着博尔赫斯的小说

他睡着了梦见老虎

虎跑寺他正喝着龙井

一个瘦子掏出工作证我是

茶厂的上夜班的时候

偷了点好茶便宜给你

他正色道这恐怕不好吧

对方讪讪地这有什么呢

“沈阳啊沈阳我的故乡”

陌生而又熟悉的地方

可能因为他也来自大工厂

也可能是在公共车里

售票员说同志们请先下后上

而这里是华北的小县城

手扶拖拉机突突驶过

饭菜的味道很咸大概

他们要干很重的活儿吧

在珠江岸边的铁桥附近

他则要了一碗咖喱炒饭

这儿跟印度有什么关系

他可还真的不知道

列车上看到的雪

早晨醒来的时候已经在下雪了

银白的世界在窗外依次展开

不光是辽阔的中原也包括迅速

到来的华北大地都有些陌生了

没有人穿着厚厚的棉袄

在院子里扫雪雪还下着即使

扫了过一会儿很快都又盖满了

错落的屋顶落满了半尺厚的雪

安静的村庄看不到一个人影

他们都在屋子里烤火吗

也不一定很久都不见人烟

天色灰暗反倒让人放下心来

好像是古老的疲惫的

我们的祖国终于沉睡了

母亲和雪

母亲的名字是映雪

来自一则读书的典故

小时候算命的说此地无雪

这孩子以后怕要去北方的

果然母亲二十岁就奔赴

西北中国啊现在的重庆

也终于开始下雪了

可她也快八十岁了

天气预报说要有雪

母亲夜间竟起床专门到

窗前观察了好几次

可惜还并没有下来

但总会下的吧说来她对雪

可能还是真的喜欢可能

跟她的名字也有一点关联

小时候的雪

他一个人踢着雪球

越滚越大最后蹬不动了

停到路边的一处围墙下面

天已擦黑离家已很远

也没有谁来欣赏他的作品

不晓得怎么处理这庞然大物

摘掉帽子他头上冒着热气

脚上的棉鞋却已湿透了

他喜欢穿得鼓鼓囊囊

有点笨拙地踉踉跄跄地

在厚厚的雪地上行走

雪吱吱叫着就是摔两跤

也没事儿雪地柔软着呢

那大块的时间总得找事

把它填满小伙伴建议说

咱们吃雪吧 战士

就吃过的嗯确实有点像

砂糖或炒面但又完全不是的

掬起一捧送进嘴里

结果差点呛住噢除了清凉

还有一种天上的味道

西渡诗歌12首

《读诗》年第四期

文昌石头公园

大海,在我的呼吸之上再加一口气,

大海,在我的泪水之中再加一粒盐。

大海,涌向天边的波澜,化作血液

在我的身体内沸腾,滚动,永不消失。

大海,你肮脏的苔藓爬满我去年的脸;

失落的信仰,刻满我全身的咒语。

大海,你烈日的寂静鞭打我的灵魂:

再见,野蛮的天空;再见,漫长的时日。

淇水湾之夜

七个人在天台上喝啤酒,后来又来了七个

天上的星星在薄雾中谈话,彼此交换着光

午夜过后来了第二阵雨,星星们领先退场

先来的七个和后来的七个继续喝着啤酒

海风吹着,他们谈话,有时候不谈话,

让沉默占领淇水湾越来越洪荒的空间

偶尔有崩落的词语斜飞,在海水里熄灭

“好大的流星雨”,某处的天空有人惊叹

从铜鼓岭远眺大海

海鸥骑着白色的书本会见大海

它的笔记停留在一连串的惊叹

从铜鼓岭远眺晦涩的博大辞典

以宇宙蓝为天头,以宇宙不蓝

为地脚。古老的月影锻造大海渊深

热带的爱情之夜摇撼水晶的宫殿

当黎明的拖拉机犁过漂浮的土地

游向大海的长发青年难掩酒色的心

鸥鸟的鸣叫永不疲倦

鸥鸟的鸣叫,永不疲倦的波光

删尽你一生中所有多余的时刻

唯一一颗高贵的头颅依然高昂

绝不承认那叫我们俯首的事物

跟随鸥鸟飞翔到鸿蒙的蔚蓝里

跟随波光跳跃在永动的浪峰上

这宇宙的女体永在分娩和更新

这女神永远在歌唱别离的欢欣

海洋之歌

黎明的大海,从你的亵衣上

撕掉最后一枚红色的纽扣,袒露

野性的身体和雪白的心意

午后的大海,我扔给你一枚

二十一世纪的铜币,旋转吧

我的灵魂,在浪涛间欢快地跳跃

黄昏的大海,你这野蛮的狮子

我的盲目觊觎过你荒凉的果实

我的双脚已登上你蔚蓝的台阶

夜晚的海滩,这最后的净土

当我向你发动一场突然的台风

咆哮着,你合上最后的怀抱

大海无处不在……

睡在半空的大海,站上树叶

跳舞的大海,向人群扔出

一阵阵木瓜雨的大海,椰树下

捂脸睡觉的大海,用吸管

从椰子里汲取歌声的大海

乌托邦的大海拍遍大理石栏杆

斧头帮的大海刚刚砍倒一阵

叛乱的风。哭泣的大海,撕碎

丝绸睡衣的大海,台风中亮出底牌

苦行僧的大海一辈子默默无语

没收了我的爱情和胰腺的大海

装上画框的大海,伸出闪亮的

银十字架,变成三千云朵的大海

狮子的大海缩小了痉挛的胃

卷入旗帜的大海拨转时代的风向

咬牙的大海,摔门而去的大海

绝壁上玩转体操的大海,大喊三声

永不回头的大海。梦中追上我的

大海,冲上大陆扬言报复的大海

无处不在,迎面掷向我鼻子的大海

鸥鹭

海偶尔走向陆地,折叠成一只海鸥。

陆地偶尔走向海,隐身于一艘船。

海和陆地面对面深入,经过雨和闪电。

在云里,海鸥度量;

在浪里,船测度。

安静的时候,海就停在你的指尖上

望向你。

海飞走,像一杯泼翻的水

把自己收回,当你偶尔动了心机。

海鸥收起翅膀,船收起帆。

潮起潮落,公子的白发长了,

美人的镜子瘦了。

一队队白袍的僧侣朝向日出。

一群群黑色的鲸鱼涌向日落。

《读诗》年第四期

雕刻时光,或在大理

——致潘洗尘、北海

当我们倚着客栈的木门

说话的时候,七星照耀

在你我的头顶,我们的

一生停下来,倾听此刻

夕光带着点苍山的雪寒

斜射在人民路的肩膀上

忘记带相机的远人,有

定居者的安闲。我们坐

下来喝茶,或在读诗吧

读一首新写的诗,结识

几个本地的诗人和酒客

一些人的明天因此改变

在街角,你遇到一个叫

北海的老诗人,他流浪

四方,回到大理,耕地

种菜,收获粮食,把诗

写在古城的四座城楼上

我和他站在客栈的门口

说话,酒吧里就安静了

星光下趴着一排排耳朵

洱海有一对湿润的耳朵

深入水下,像蔚蓝的玉

巨大的游轮划过,孤独

塔在山上,回想着前身

云在水中,爱上了今世

下关的风穿越千年时光

这城中的事,我们说过

的话,它已听了一千年

.4.1

大理行寄友

二月春风入大理,万花千树锦浪叠。

三月我来洱海畔,飞红飘作漫天雪。

苍山墨浓写画屏,洱海风柔弄晴光。

从容相逢春残时,片言道合乐未央。

共看新诗花树下,却话平生杯盘里。

街市徘徊斜日暮,楼头争睹海鸥回。

心事浩茫清夜生,离愁忽满初见时。

桃李无言海无语,一时天地皆默默。

我届中年厌离别,何况对此云南风雨夕。

厌离别,愿独行,朝辞古城日未起。

欲别还难别,杜鹃暗啼血。

驱车上道路,连峰横翠微。

我乘东风归,直入云霄里。

回首苍山白云散,遥望海水杯中泄。

当时明月应记我,昨夜有梦到京畿。

《读诗》年第二期

拏云

——纪念骆一禾

把攀索系在云的悬案上。

议论远了。风声却越来越紧

你从大衣兜里翻出一枚鹰卵

摊开手,一只雏鹰穿云而去

证实你在山中停留的时间。

与我们不同的是,鸟儿生来便会

裁剪梦的锦被:那大花朵朵。

最难的是,无法对一人说出你的孤独。

贴紧天蓝的皮肤,一丝丝地凉。

太阳盛大,道路笔直向上。

只有心跳在告诉血液:你不放弃。

这时候想起心爱的人,心是重的。

小心掉头,朝下看:视野内并无所见

除非云朵一阵阵下降

赶去做高原的雨。星星的谈话:

是关于灵魂出生的时刻。说,尚未到来。

银河上漂浮着空空的筏子。

的事愈是挂念

愈觉得亲切。胼胝是离你最近的

现实,也是你所热爱的。

泪水使心情晶莹;你一呼吸

就咽下一颗星星,直到通体透明

在夜空中为天文学勾勒出新的人形星座

闪闪发光,高于事物。

这是你布下的棋局,但远未下完。

你以你的重,你艰难的攀升

更新了人们关于高度的观念。

你攀附的悬岩,是冷的意志

黑暗,而且容易碎裂。

那个关于下坠的梦做了无数遍。

恐惧是真实的,而愿望同样真实。

最后的选择,几乎不成为选择:

抽去梯子,解开绳扣,飞行开始。

天地间

从北极星辰的台阶而下

到天文馆,直下

——骆一禾

滚石填塞去路。深深地下降

然后以臂力攀升,如蚂蚁的影子

在垂直天梯上匍匐、蜿蜒。

野花如雾,涌上我的热泪。

赤日蒸晒,峥嵘 。

有纵横之健翮坠亡,顷刻间

被虫蚁食尽。石头扑向心,

气息崚嶒而凌厉。

于此 ,只有本身的血气

导我前行。在石头与石头间选择

毋须顾虑,哪条路人迹更少:

“背向你的前人,也背向你的后人”①

下临无地。于苍莽古崖间

挥涕:永远握不住你的手。

天地无言,星斗如芒,恸哭而不能返。

这是 。然而,也是我所爱的。

注:出自骆一禾《沉思》。

——为敬文东而作

不断的寒流

把长安的春天变成寒冷的走廊。

在走廊的尽头,你端坐

抚摸光芒闪烁的剑举向长夜。

剑是长夜之伤

也是长夜的疼痛。

你背剑下山的时候,

冬蛰的龙蛇在千里外惊叫。

我熟悉你精湛的剑术,

如你熟悉我多年积郁的恼恨。

伤和疼痛提醒我们活着的感觉,

而剑被迫清除世界的瘀血。

遥望 稀疏的星光。

七尺之长剑随心所至,

剑花如芒,剑气如虹,

而时代越来越深陷于自己的幻术。

有物倒于剑下,即有鬼魅之笑声

自身后响起。

你转身而面对无物。

剑是自己的光,

也是自己的冷。

黑暗如大花,剑心如蕊。

孤独是随身的另一把剑。

唯一的剑客在长夜中与自己作战。

出鞘之剑:

一个愤怒的哑巴,

披拂金属与煤层的焦虑

跃进自焚的烈焰。

剑在血中吐出光明,长成你的骨头。

赞赏

长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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